“你以為你是寫書的人,其實你也是被翻過的書。”
一圈圈的年輪,是一眼望不到儘頭的歲月。曆史的溝壑,不過樹皮的皺痕。
在萬載沉寂、如鑄鐵高原般的巨大樹樁前,穿著一件舊色儒衫的【子先生】,手心握著一枚白色棋子,懷袖靜坐。
耳邊又響起這句話。
他沒有多餘的動作。
自施柏舟死後,這句話就一再回響在他耳邊,已然是一種習慣。
說起來,“寫書”的左丘吾,終究也成為了勤苦書院裡被翻過的書。這未嘗不是一種跨越時間的回應。
那句“雖無春秋,亦懷晦朔”,像是專門對他說——
施柏舟給他看蟪蛄之春秋,左丘吾叫他見朝菌之晦朔。
這時候的【子先生】,已經解決了“魔意侵運”,也被動接受了勤苦書院的結果,但還在思考吳齋雪的事情。
謀局超脫,非旦夕之功,隻能做十分努力,求萬一時機。他早就做好了行事無益的準備,也確定沒人能比左丘吾做得更好了,隻是當前的這個“好”,是對勤苦書院而言。
對整個儒家的影響,則未見得。
天下顯學之重,擔其名而承其責,各家都在做努力。除道門巋然永佇,各家都有各家的難處。
念此思彼,不免憂懷。
“你倒是波瀾不驚了。”那聲音又道。
【子先生】仰起頭來,淡聲道:“虎兕出於柙,典守者不可辭其過也。”
文雲在高穹翻滾,俄而聚成一張巨大的醜臉。無罪天人久未登書山,猛地俯低下來,似已與當代儒宗領袖抵麵,惡意地咧嘴笑:“你去找景二的麻煩囉?”
自天海【執地藏】一戰,無罪天人大受其益。雖然最後還是老老實實地回到了孽海,卻不似往日“老實”。
原先還隻能在儒家文運裡小小地翻攪波瀾,偶爾傳一些夢魘,現今都可以顯氣於文雲,跳到【子先生】麵前了。這還是隔著紅塵之門!
若是將紅塵之門打開,指不定這儒家聖地要跟誰姓。
論身份祂是儒祖親傳,論實力祂是當世超脫,直追所謂“至聖”。書山雖大,沒有一個夠祂拿捏。
書山當然是沒資格找景二,【子先生】歎了口氣:“祂一鬆門鎖,您就嘶吼惡聲。空隙隻有一路,您就順著此路走……澹台先生,我想不通您被祂馴服的原因。”
景二麵和心黑,走一步算十步,祂給無罪天人鬆綁,必然能從中有所收獲。
隻是子先生現在也想不明白,這收獲會在哪裡。相較於傷筋動骨的真切痛感,這種無頭蒼蠅的感覺,更讓他警惕。
“先生……子懷,你現在也稱‘先生’了。”澹台文殊有一種莫名的情緒,以至於文雲翻湧。
【子先生】定坐著:“儒祖沉眠不醒,我的先生成了無罪天人,被鎮在孽海之中……我不做這個‘先生’,還能怎麼辦呢?”
今日的書山【子先生】,當年的儒宗天驕“蓋世子懷”,乃是澹台文殊的弟子!
澹台文殊樣貌醜陋,又是半路出家的儒生,雖天資絕頂,才華絕世,在儒宗內部其實沒有很高的地位,不是很受擁戴。在儒祖孔恪的七十二名弟子裡,是聲名最差的一位。
偏偏祂自己也性格孤僻,行事怪誕,很難正常與人相處。十近九離心,人人避之不及。
當年號稱“七十二賢”的儒祖親傳,任何一個坐堂授課,都是應者雲集。唯獨是祂澹台文殊,奉儒祖之命開課,卻隻來了一個走錯路的子懷。
“不好意思!走錯——”眉清目秀的少年,風風火火地撞進來,又慌慌張張地要逃出去。
但是被一巴掌就按定了,那張倏然湊近的醜臉,叫他永遠記得:“你現在說走錯,才應該不好意思。”
雖是走錯……也就這樣被按下了,成為澹台文殊唯一的弟子。
萬古之後,正是這個弟子,代掌了書山,成為當今儒宗領袖。
“子懷——”澹台文殊鼓脹的眼睛裡洇著黯色,這使祂體現出陰鬱的慈悲:“我一直以為,你會是下一個儒聖。現在看你坐在這裡,一再被人無視,我這心中……難解悵懷。”
“本壽儘時,未能超脫。我已永無超脫之望。如今不過憑著這株殘樹續命……”子懷雙手一展,大袖如旗,這動作也不免顯出空蕩蕩的褲管,朗聲而笑:“澹台先生何故笑我?”
十萬年青鬆,斷矣!
十萬年間最秀出的儒宗人傑,殘缺!
縱然絕巔之軀,登聖的力量層次,一旦殘身,需掘天而彌。以書山的積累,也不至於治不好殘肢。可子懷的斷腿之處,彌漫的是永恒的殘意!
無罪天人嵌在文雲間的惡形惡色的臉,一時竟左顧右盼,不去看他。
“七恨在書山上的【文雲】裡,竟然也埋了這麼久的一筆……”觀察著這一切,澹台文殊語氣猜疑:“祂當初入魔真的是迫不得已嗎?”
子懷並不說話。
澹台文殊又道:“現在看來,倒像是早有準備。好像祂本來就是要掀翻書山,傾覆儒家,推倒現世的一切。入魔不是迫不得已,而是必經的道路,深思熟慮後的選擇。”
此刻若是有第三人來此,定會感到莫名其妙。向來以混亂著稱的無罪天人,竟然一本正經地在為書山分析魔患,而【子先生】也不掃興地在傾聽。
其雙手扶膝,如往昔坐於堂中,聽先生授課——澹台文殊的講課在很多人眼裡是莫名其妙的,因為祂從來不管學生,隻管自己的興致,想到什麼講什麼,根本連不到一起去,往往也超過學生的理解力。
但“子懷”是不一樣的。他好像天然擁有洞徹真理的能力,能夠在任何繁雜的信息流裡,抓住他所需要的真理碎片。
這對師生的課堂跟任何課堂都不一樣,總是澹台文殊亂七八糟的一頓講,子懷神遊物外、漫不經心地聽,時間一到,澹台文殊便走。子懷則自己給自己出題,認真寫完答案才離開。
澹台文殊下堂課來的時候,會順便看一眼,大部分時候直接丟掉,少部分時間會指著鼻子罵蠢學生一頓。
此時此刻的書山之巔,竟是難得的平靜。
青鬆不似舊時,文雲猶有故姿。
澹台文殊的醜臉嵌在其間,都醜出了幾分閒適。
“左丘吾這次貿然出手,雖然沒有為書山考慮,卻也歪打正著,提前逼出七恨的伏筆,替你洗掉了儒宗文運中的隱患……”澹台文殊分析著,忽然皺起醜臉:“你有沒有在聽?”
子懷笑道:“澹台先生,這可不是你會問的問題。你何曾在乎有沒有人聽?”
“嗬嗬嗬。”澹台文殊奇怪地笑了兩聲:“這些年我為紅塵之門所隔,對這個世界看不真切,這文運裡的手段,不是超脫之魔留下的,而是吳齋雪時期的手筆——”
那張醜臉繼續下傾:“你當年到底對祂做了什麼?竟叫吳齋雪有這樣的膽子……這麼深的恨意?”
當初七恨替下來的《苦海永淪欲魔功》,可是長期保留在無罪天人的手上,幫助祂這個正統的曳落族人保持自我,後來才被薑望取走煉化。
要說七恨和澹台文殊之間沒有什麼勾連,子懷怎麼都不信。
但要說祂們有多麼親密無間,那場撼動天海的【執地藏】之戰,豈不是澹台文殊最好的逃身機會?
可七恨天南地北四處落子,愣是沒往孽海看一眼。
如今澹台文殊又來問七恨往事……
子懷平靜地看著祂:“無非是押錯了注,先生。”
澹台文殊低沉地道:“你已無超脫之望,卻還存超脫之念,想為儒宗推舉一超脫……事實上這不是你應該關心的事情。你既然永遠地停在當下,超脫就不能夠再被你想象。”
“在幻想中存在的永恒,真的能有不朽的意義嗎?”
這一刻無罪天人醜陋的眼睛,似有真實的情緒:“從吳齋雪到施柏舟,沒有一個能夠循你的路走,甚至最後都跟你反目。超脫難企,天地見恨。子懷,莫要再執。”
孽海的囚徒勸人莫執,簡直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