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吳齋雪和施柏舟的名字,讓這個笑話並不好笑。
子懷沒什麼波瀾地反問:“先生好不容易出來放一趟風,怎麼沒跟景二過幾手,就老老實實回去了?”
“你應該知道,我是個守信的人。”澹台文殊怪模怪樣地道:“【執地藏】不死,我就會被祂吃掉,這一次是不得不出關。山河雖然壯麗,於我陳跡已遠。目的已經達到,我又豈會留棧?”
子懷笑了笑:“我還以為,是那位‘大閒人’……”
“噤聲!”澹台文殊咧嘴打斷了他,哈哈笑道:“少講一些老子不愛聽的名字。”
這場久違的對話,就此戛然而止。
天上文雲倏而便翻卷,澹台文殊的醜臉,被滾滾文氣所掩埋。
雲卷雲舒,不留朝痕。
大約是紅塵之門又鎖緊了些。
哪怕澹台文殊在儒家文運裡有至關緊要的貢獻,要想通過文運來“放風”,也需要有相當關鍵的提升,同時少不得典守者閉一隻眼。
現在是典守者不願閉眼睛了。
無一錯一首一發一內一容一在一一看!
大概景二也不想麻煩那位最怕麻煩的人……
子懷握著手心的棋子,一時沒有說話。
那個澹台文殊不愛聽的名字……
近古時代最後一位登台表演的超脫者,大時代的尾聲!
在諸聖時代放浪形骸,在神話時代結廬獨居,在仙人時代閒雲野鶴,在一真時代寄情山水……活躍於一真覆滅後,道曆新啟前的無序時期,自號“春秋大閒人”。
也是鐫名在紅塵之門上的不朽者。
祂的名字……叫沈執先。
啪!
子懷低頭,將那隻瘦如刀削的手從大袖裡拿出來,手心的這顆白色的棋子猛然炸開,似乎令他驚醒。
好一場……白日夢。
原來孤詣數萬載,不過一夢黃粱中。
他將棋子碎成的粉末又握攏。
這時山下才傳來迎客童子的聲音——
“太虛閣員鐘玄胤,前來拜山,向【子先生】請教學問!”
子懷垂落眸光,隻道了聲:“請他來。”
……
……
“聽說了嗎?【子先生】親筆改禮!”
茶舍裡總是人聲鼎沸,水汽也是這般抬撞著壺蓋。
薑安安——現在化名“葉小雲”——正在屏風圍住的雅座,獨自一壺茶,慢慢咽下沿途的風霜。
說“風霜”倒也不準確,她從小是被薑望捧在手心,到了淩霄閣,也是雲國公主般的待遇。父親病死、母親離去時的不安,是一生的風雪。但逃亡故土的驚惶,終究被時光溫柔地治愈了。
在她的記憶裡,父親很愛她,母親很愛她,隻是因為生死間的不得已,才不能陪伴。而兄長很愛她,青雨姐姐很愛她,小花伯伯很愛她,淩霄閣上上下下都愛她。白玉京酒樓是她的家,在齊、在楚、在牧,都有很親近的人。
在如此豐盈的愛裡長大,她是沒有感受過什麼風霜的。
但卻是她第一次獨行萬裡,親眼看人間——人間的風霜,不免掀開眼簾。
她每到一個地方,都會給家裡寫信,一封給哥哥,一封給青雨姐姐,分享她的所見所聞。隻通過當地的驛站,而不經由什麼秘術,或者太虛幻境。
陽光透過窗格,落在她年少而焦黃的臉上,落筆卻很是輕盈。
她的易容法,得了照無顏照師姐的真傳,原話是“非洞真無以見窺”。若真是當世真人,看到這易容法,也能大概明白“葉小雲”的來頭,不至於不長眼。
再想想當年一隻鬥篷走天下的兄長……
她已經把雲雲姐、光殊哥他們送的名貴法器,都放在家裡。但僅僅是平時所學的那些亂七八糟的秘法,就已是世間頂級的底蘊。
隔壁的茶客還在興頭上:“這【子先生】是誰,這段時間總聽見這名頭……真夠裝的!人家朝聞道天宮之主,也沒用‘薑先生’代稱啊!”
“噓——”立即有人阻止:“想死啊?【子先生】是當代儒宗領袖,書山首領!”
“這位先生往前不顯山不露水,神神秘秘,如今頻頻有動靜,傳名天下……儒家是有什麼大動作嗎?”
又有人道:“儒宗領袖確實是地位很高,也有改禮的權利。但恐怕也隻管得到宋國之類的地方,天下之大,各國自有其禮。書山那邊,也隻是當個擺件罷了。”
“改了什麼?”有聲音問。
最早說話的那人道:“【子先生】親筆改禮,言曰——人之常情,天倫難改。親親相隱,不適重罪。”
“儒家弟子互相包庇是出了名的!”一人笑道:“為何偏偏改這一條?”
“這事沒有公開說法,按私下的傳言——前勤苦書院院長左丘吾對院中弟子的袒護,是勤苦書院為魔意所侵的原因之一。【子先生】對儒家某位名儒的袒護,導致了儒家文運有被汙染的危險。”還是最早說話的人講解:“所以‘親親相隱’也該有一定的限度,是謂‘大義滅親’!”
太虛幻境的發展,讓修行世界的高來高去,成為了市井的談資。
當然,能夠把儒家改禮說得這樣清楚,必然也是出身不凡的修行者。茶舍裡的這些人並不簡單,黎國日漸強盛,來找機會的人很多。
薑安安聽了一陣,便覺無趣,慢慢地寫完了信,又聽了會兒大堂裡關於黃河之會魁首的爭論——三三年才開始的黃河之會,現在就開始替人賒賬爭名了!
都是些聽出老繭的名字,爾朱賀、範拯、盧野、諸葛祚等等。
大概因為在黎國的原因,爾朱賀奪魁呼聲最高,他也確實是雪原同齡無敵的存在。
冷不丁還聽到有人說了個“薑安安”,說些“有其兄必有其妹”之類的話。但因為薑小俠露麵太少,也沒多少人真當回事。
薑安安把信迭好封住,寫上了寄送地址,喚來茶博士,給了些銀錢,請去附近的驛站寄信。然後幾口把這壺頗貴的茶喝光,吃不完的茶點端進儲物匣——現今墨家最新款的儲物匣,都是在上市售賣前,就已經送到她手裡。但她經常帶在身邊用的,還是當年哥哥送的那隻鬆鼠匣。
抹了一把嘴,裹了裹身上的皮裘,便往外走。
她現在走的是豪俠風,可惜喝的是茶不是酒,不然要大喊“快哉”。
在掀簾而入的風雪中,恰與一人錯身——那是一個頭戴鬥笠、薄紗遮麵的女人,雖有長袍覆身,難掩曼妙身姿。
霜風掀簾也掀紗。
暗香浮動時,有驚鴻照影的一瞥
薑安安不動聲色地往前走,心裡卻驀地一動。
她記得這張臉,雖然已經很多年沒有再見,雖然隻掠過一個側顏。可是在童年的記憶裡非常深刻——出現在太緊張的時刻,又太美太豔,黑紗翻紅裙,美眸亂人心。尤其是那個眉眼如鉤的告彆,很長一段時間都左右了小女孩關於“美”的定義。
兄長說她是……
“一個迷路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