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時天光燦爛,那人緩步而來。
修長有力的五指,正搭在劍柄上。毀天滅地的力量,正如神龍隱於雲霧,青筋藏在山河般的血肉下。
青色玉冠束起的長發,一根根黑亮而分明。
在這混淆飛逝的過往中,偏偏深刻如刀鐫。
像這人海狂濤飛濺起來的水珠,折射著天光幾道,是一段段清晰的人生。
他總是把一切都分得很清楚!
在他十七歲的時候,就已經很有主見。
妙玉……白蓮……玉真……昧月……
女人揚頭在飛光流影中,駐足在一切過往都消逝的時刻。
美眸隻是一轉,黑袍翻作了紅裙,用紅塵作濃顏的妝。
極儘人間之豔色。
似一尾翻越人海的紅鯉,終於溯遊到故鄉。
豐滿的紅唇輕輕一顫,她笑了,仿佛初相見。
“你終於來找我。”
她的聲音千嬌百媚,慵懶得不合時宜。短短六個字,不知多少年。
夢都行人稠織,每個人都各有故事,當然在今天都隻是注腳。
在重逢的這一頁裡,萬事萬物包括描述萬事的文字,都成了點綴。
隻有兩雙對視的眼睛,幽咽而明,淵深而靜。
“是啊。”鎮河真君波瀾不驚地說:“這是我第一次來找你。”
白發辭鄉後,他主動去找的人不多。一個叫莊高羨,一個叫張臨川,一個叫……董阿。
那些帶給他痛苦的人,他都回贈痛苦了。那些讓他迷茫的事情,他都在找答案。
他不想說眼前這個是他不願意麵對的人。
隻是清醒地告訴自己,今天也到了必須要麵對的時刻。
“不,你還去過南鬥殿。在一堆死屍裡,找過一個叫昧月的女人。”
她就站在他麵前,燦爛地笑:“我想她如果真的死了,你一定也會難過。”
這女人總是這樣嗎?
在血色裡旖旎,在悲傷時曖昧,在該麵對的時候……含混。
“你在等我?”薑望問。
又補充:“我是說今天。”
今日天色甚好,夢都街容整潔。用這繁華作布景,昧月笑得明豔。
“你以為我所做的這一切,是衝著你來的?”她問。
薑望平靜地看著她:“你有你的行為準則和人生理念,你在向你的理想攀登……我不會那麼自以為是。”
“你該有這自以為!”
昧月的聲音驀地抬起來,但又冷下去,像是無數個夜晚,慢慢熄滅的燈。
“薑望,你把一切都劃得太清楚了。你壓製自己的心猿,控製自己的本欲,你年紀輕輕活得像個無欲無求的人。你越往高處走,越不記得你嬉笑怒罵的曾經。你背負著該死的責任感,莫名其妙地把事情攬在身上,想儘量把一切做到最好,想對得起所有人——你不知道感情是根本無法控製的!”
她的聲音冷到後麵,竟又變得柔軟,她又笑起來:“你不應該以為我是衝著你來麼?”
那雙嫵媚的美眸中,似有攝人的火,把薑望許多未儘的言語,燃為長久的沉默。
永世聖冬滔滔不絕,夢都長街一言不發。
昧月熱烈地看著他,豐豔的紅唇,微微地勾起:“但不是的。”
她的笑容帶有幾分揶揄,似乎很滿意這場戲弄:“我有我的事業和人生,雪原是我不得不經曆的風景,而遇到你的妹妹,是一場美麗的意外。”
她慨歎:“我總是早有預期地見你,又猝不及防地和她相逢。”
對安安來說確實是一場意外……但過去和現在都不算是美麗。薑望本想這麼說。但話到了嘴邊,卻道:“我從來都不知你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這裡是一個帝國的中心,萬萬道目光的終點。但所有的光影與聲音,都臣服在他掌中。非他點頭,不驚世人。
玉衡峰外幼稚的少年,已經長成這卓然風姿。
昧月注視今天的他,卻一再看到過往,看到正擦肩的那些曾經。
“我倒是知曉你話裡的真假呢!你實在是個不擅長掩飾的人。”
她一直看著,也一直笑著,似乎隻願意留下笑容:“但我從來隻選擇我願意相信的去相信。”
薑望在永世聖冬峰上說,“千山暮雪,渺萬裡層雲。”
她便明白那決心。
昧月太了解這個人。
她知道薑安安是薑望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血緣親人,是相依為命度過煎熬歲月的至親。完全可以說,是薑望最在乎的人。
隻要她和薑安安接觸了,薑望就一定會來找她。
多少年避而不見。
當初以玉真之名闖進朝聞道天宮,坐值論道的天相,仍然避而不談。
她很清楚薑望今天是帶著答案過來。
她當然明白,這答案定然不如所願。
但……
君應有語!
薑望的確開口:“現實不會被意願改變。一件事情的真假,不取決於你的相信。”
“真是冷冰冰的求道者的口吻呢……我險些以為你今天是來跟我討論修行。”昧月不以為意地揮了揮手,又問:“你知道太虛閣行俠係列的傀作嗎?還會說台詞的那種。”
薑望略想了想,點了一下頭。
生意是黃舍利去談的,其他閣員無非是同意了名字和相貌的傀作使用。然後每一個機關小人的售出,他們能分純利的八成。
據黃舍利說,這是一筆不菲的收入,前景可觀。不過產品才鋪開幾個月,他還沒有見到進賬。隻收了一筆三萬元石的簽字費——尹觀說閻羅寶殿建設不易,喊一聲江湖救急,全給掏走了。
對於這個已經風靡現世的係列傀作,昧月顯然是更熟悉的:“千機樓在推出這個係列傀作的時候,還附贈一支運簽。運簽上有‘曆史的塵翳’,用小刀刮去這些塵翳,便能見運。”
“頭運是限量版聯名款,甚至有已經絕版的武安侯款,次運會再送一個同係列的機關小人……剩下的都是‘謝謝惠顧’。”
她看著薑望說:“我總是刮出了‘謝’字,還要看到完整的‘謝謝惠顧’。”
總是刀子都插在了心口,還要低頭看它剜出的形狀。
在答案沒有出現之前,我是滿懷期待的啊。
我不是執拗於一定要有好的結果。我是執拗於我最初的心情。
她眼裡的情緒實在濃烈,仿佛這襲紅裙染就的鮮花,一刹那盛開了滿城滿街。
而薑望卻靜止,像一顆沉默的樹。
崖上青鬆靜,風雪十四年。
“你是說這個嗎?”薑望探手一捉,不知從哪裡捉來一支青色的運簽,麵無表情地遞了過去:“今天這一支運簽,仍然是——‘謝謝惠顧’。”
昧月滿臉歡喜地抬手,接過了這運簽。
仿佛一切都定格在這瞬間。
紅與青,花與樹。
花海之中唯一一個迎麵的人,也是永遠都不能再靠近的人。
她仿佛聽到十七歲的少年背著她奔跑時,那激烈的風聲。但事實上看到的,不過是長街兩側消逝的風景。
所有的光影都在流逝,一切的顏色正在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