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才請墨家檢修過的索道,像漫長的雨線隱在雲海中。
最新加載的靜音陣盤,很好地解決了雲霄列車的轟隆——這些機關車廂最開始的彆名是“雲霄馬車”,因為就是以馬車車廂的外觀構造,吊掛在索道上。
但隨著符文研究的突破,索道愈發堅固,可以掛載的車廂愈多,行駛更加平穩也更加快速……一節一節的車廂排成一列,便改叫雲霄列車。
世上沒了立誌開啟符文時代的佘滌生,符文之道仍然有人在探索,仍然有突破。可見這個世界離了誰都行。
彆把自己當必不可少的主角,彆以為全世界都應該為你讓路。沒有誰是不可或缺。
薑望獨自在抱雪峰頂,臨崖當風,想到很多“主角”的離去,也想起洪君琰最後跟他說的話——
“天下列國有興衰,不破不立,破而後立。”
“烈火燒枯草,春風吹又生。”
“羅刹明月淨就是那場烈火。生與死,你說哪個是孽?不過是天理循環的一部分。”
“天生【禍國】,豈無其用?”
雪原的皇帝最後隻是笑:“老弟,一點隨想,不必深究。”
不必深究。
他的目光掠向遠處,看到一隻雲鶴穿出雲海,長喙叼著某處寒潭裡的魚。夕陽像是一隻巨大的餐盤,載著這鶴這魚,就這樣沉墜了。
人間盛筵,不知饗誰。
他以為羅刹明月淨會來,但是並沒有。
在星光灑向人間之前,他轉身離開。
有四寶隨他消隱。
曰雲頂仙宮,曰太虛閣樓,曰如意仙宮,曰仙都。
……
……
夜闌兒已經走了很久,昧月還留在山洞裡。
她長久地等待,靜默地感受。
夜闌兒已經是她在三分香氣樓裡相處最久、交情最深的一個人。
但她從來沒有完全信任夜闌兒,當然也不可能贏得夜闌兒毫無保留的信任。
事實上她不信任任何人。
在那座血色的山穀裡,在她不算漫長的人生中,她總是明白——最容易付出信任的人,往往也最先死去。
這個世界殘酷的部分,並沒有給天真留下餘地。
所以當初她教那個十七歲少年的第一課,就是“懷疑”。
夜闌兒現在去雍國,危險並沒有想象中那麼大。
因為顏生本就不會對三分香氣樓的高層肆意出手。畢竟書山之上,也不全是【子先生】,要較量殘忍,顏生雖老,可未見得能摸到羅刹明月淨的門。
從一開始這場追緝,便隻局限在顏生和羅刹明月淨之間。不然遍布天下的三分香氣樓,顏生一個個掃下去,羅刹明月淨也很難忍受。
而在如今的夢都,除了顏生之外,其他人其實並沒有必須留下夜闌兒的理由。
夜闌兒不止是容貌上的完美主義者,也是一個追求一切儘在掌控的人。沒有相當的把握,不會顯露她的勇氣。
她並沒有拿捏夜闌兒的智慧,她隻是剝開生死迷霧,叫夜闌兒看到真切存在的機會。
這機會夜闌兒也不是看不到,不然今天這場聊天都不會發生。夜闌兒要看到的是她的誠意,是她推舉這份機會的決心。而她已儘付所有。
山洞外的天光,一點一點黯下去。
山洞裡的篝火,一點一點地熄滅了。
時間緩慢地抹掉了光明,機緣巧合地結束在同個瞬間。
在這倏然變得沉重、壓抑得令人無法呼吸的黑暗中,昧月始終睜著眼睛。
她什麼都沒有看到。
但她知道,她要等的人,已經來了。
在漆黑不見五指的夜裡,山窟仿佛深淵。
生於深淵的人……隻要活著,必然墜落。隻要呼吸,必然汙染。
潔白隻是一種幼稚的想象。
今夜是一場大考。
今夜在這無名的小山,這是無名小山上的無名山洞。所以她如果死在這裡,也必歸於無名,混同於塵埃。
說起來她有很多個名字,但她其實不知道自己叫什麼。
白骨道裡大家都隻叫她“聖女”。
“聖女”就是她的名字。也是她的意義。更是她的人生。直到後來命運改變。
“妙玉”是她在莊國那座三分香氣樓裡用的花名。這個名字其實最草率,好幾個花魁的名字裡,她隨手挑了一個。
“白蓮”是她隨口取的名字,或許並不隨口吧。當時她說自己想到那朵白骨蓮花,其實是想到了曾經飄來山穀的雪……雪像白蓮。
“玉真”是洗月庵裡祖師所賜。剛好排到了玉字輩,祖師說,願你得真。
“昧月”是羅刹明月淨定的名。說什麼“蒼天無眼,不必見月”。說她是掩月的雲,被寄予厚望的三分香氣樓的未來。
“未來”這種事情,聽聽就算了。所有不可在當前實現的事情,都期許以未來,“未來”是最大的謊言。
可她最初叫什麼名字,究竟姓甚名誰呢?
她不知何年何月何日生,也不知將何年何月何日死。
這麼說其實不準確。
修行到這樣的境界,她豈能不知自己的真實年齡,追溯血肉之初,探究骨骼真齡,實在不是難事。
準確地說法是——沒有人告訴她,乖乖,今天是你的生日,你要快樂地長大。
所以她不知自己生於何日。
也不懂得快樂。
她曾經在那座小院裡,看到幾個少年,為一個小女孩慶祝生日。
才知道年齡的意義,是那樣被賦予的。
所以她早就見過薑安安,不止是在楓林城外。
她被白骨道帶走的時候就已經是孤兒,也或許是白骨道把她變成了孤兒——已經說不清楚,也並不緊要,白骨道都沒有了。
曾經教她殺人的人,早就被她殺了。
曾經找到她的人,訓練她的人,跟她講《白骨無生經》的人……全都隨著白骨道灰飛煙滅。就連幽冥無上的白骨尊神,也消失在幽冥。
所以若真要追溯她的過往,白骨道已是儘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