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要有個姓氏的話,她或許應該姓“白”。
白骨的白,白蓮的白。
再怎麼潔白的雪,落在山穀也會被染成紅色。
再怎麼結實的雪,無論怎樣隆重地降臨,被怎樣歡喜的迎接,最後也都會化於泥土中。
如她生於無名,終歸無名。
她的人生沒什麼可說,倒是這座山洞,也不是完全沒有痕跡可言。
石壁上的爪痕,洞窟深處乾燥得像石塊般的糞便,都在講述著很久以前的故事——
曾經這裡住過一頭熊。
但是時間久了,熊也不知去了何處。
熊也會生老病死的。或者背井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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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樣深沉的漆黑裡,竟然有色彩的流動。
昧月始終睜著的眼睛,明明什麼都沒有看到,但感受到了“色彩”。
像是混淆的時光、遺落的過往,終於向她迎麵走來。
無論往哪個方向,都是不可抗拒的命運。
“樓主。”她謙卑地低下頭。
何曾走遠啊?
何曾避開。
黑暗也是一張畫布。黑色的畫布上,色彩流動。昧月的眼睛什麼都沒能捕捉,但“鮮豔”是一種感受,她感受到了那鮮豔的人影。
“昧月,這些年我待你如何?”畫中有聲。
所有的顏色都活了,斑斕多姿的流動,仿佛真有如此美好的命運,正要為你勾勒。
石窟的四壁,此時空空,隻有貧瘠的熊的爪印。
在這濃重的黑暗中,隻有紅的裙,雪的膚。
昧月感覺到羅刹明月淨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劃過。
像是畫筆,慢慢掠過皮膚。
泛起一道長長的激靈,乃至刺痛。
筆尖似刀尖。
“樓主以親傳待我,交托大任。授我大道之秘,叫我這井底之蛙見青天。”昧月眼神懇切,聲音虔敬:“若無樓主,我不過人海一塵埃。若無樓主,世間豈得昧月。”
在這混淆的光景中,聲音是顏色的對話。
藍色代表憂鬱,紅色是激情的顏色。此刻……是一抹灰。
灰色的聲音:“既然我給你這麼多,為何你會這樣待我呢?”
昧月拜倒,整個人貼在地麵,能嗅到微潮的泥土的淺香,和一種鬱積的淡臭。所有的味道都是微薄的,因為此刻是色彩的世界。
羅刹明月淨隨時可以抹掉所有,包括這個山洞,包括這座山。她的嗅覺,她的聽覺,她的感受,太微不足道了。
“昧月辦事不利,伏請賜死。”昧月的額頭觸碰地麵,眼睛看著泥土,呈現出待宰的姿態。
“兔子急了也會咬人,就算是殺豬,豬也會反抗。你趴在這裡等死,說明你覺得自己不會死。”灰色漸濃:“你認為我不敢殺你?”
昧月的聲音在泥土裡發芽,如苔蘚般卑微又頑強地生長:“昧月算什麼!碾死一隻螞蟻,折斷一根枯枝,不過如此。樓主或有不舍,豈有不敢呢?”
灰是人心的枯寂,所以這聲音毫無波瀾:“給了你太多機會,那些機會確實是不太容易舍得的。”
“我懷疑黎國並沒有合作的誠意。”昧月認真地分析:“這一次在雪原,因為柳延昭不知真假的疏忽,我們……”
她後麵的聲音,就都被色彩吞噬了。
灰色之中,有黑色漸染:“事情成就是成,不成就是不成,我不想聽失敗的總結。”
專供於羅刹明月淨的解釋,自然要比對夜闌兒說的那些高明,因為與夜闌兒的交流,重點並不在於解釋。
昧月也做了更細致更全麵的準備。但哪怕縱橫家的高人,也無法說服一個拒絕溝通的人。
或許龐閔例外。他的【龜雖壽】,就是為了應對這種情況而誕生。
可昧月不是縱橫天下的龐閔。
她手上也沒有【龜雖壽】。
她隻有一路走來飄搖的人生,和這條微不足道的性命。
她什麼也不再說,隻是額貼地:“若您不能消恨,請賜昧月一死。若昧月還有幾分可用,請您給我將功折罪的機會。”
灰色中蔓延的幾縷黑色褪去了,換成了血色重新又鋪來。
嵌在灰色中的血,有格外鮮豔的感覺。“說說你和薑望的事情吧——你喜歡他?”
色彩在聲音裡的搭配,或許表達了羅刹明月淨複雜的心情。故而在枯寂和陰冷之外,隱約還有一抹殘酷的生機存在。
昧月虔敬伏地,似於無儘的黑暗中,裸露自己的心。她的心怦然作響:“非常喜歡。”
灰色愈重,而血色愈深:“他喜歡你嗎?”
“或許曾經心動過。”昧月說。
“世上很難有人不對你心動。”色彩勾勒著聲音。
昧月始終不抬頭:“我也自信這一點。”
那灰色的部分仿佛一片死海,血色像是死海中央彙聚的唇:“那怎麼變成今天這樣了呢?他不但沒能成為三分香氣樓的助力……反倒攔在我的路前。”
“因為心動已經變成了曾經,曾經的遺憾都變成瘡痕。隻應該存在於回憶裡的人,冒昧地走到眼前,難免麵目可憎。”
昧月的聲音是苦楚的,但也字字明確,好似清醒的刀割,在淩遲自我:“因為黎國方的疏忽,我撞見了薑安安,這種意外的接觸,被視為彆有用心……他已經無法容忍我的不知分寸。”
這種情緒如此真實,在色彩的世界裡一覽無遺。
灰色於是湧動起來:“在夢都你們聊了什麼?”
“劃清界限,警告,還有驅逐。”昧月儘量壓製自己的情緒:“他是個重感情的人,所以不會真把我怎麼樣,但也僅此而已。舊時的懷緬,到這一步就是極限。”
橙色如遊魚跳在灰色的海,伴生在血色旁:“他喜歡的人是葉青雨?”
昧月的眼睛始終對著泥土,清新,潮濕,酸澀:“我麵對也好,不願麵對也好。這就是他做出來的選擇。”
“我倒不知你輸了哪裡。”灰色、血色、橙色,忽地混淆在一起,強烈的色彩衝突,描繪出一種不容隱晦的結局。
羅刹明月淨的聲音明亮起來,如劍橫頸:“那妖界戰場,你也去過。一些陪伴,你也能給。葉青雨為他做過的事情,你全都為他做過。葉青雨沒有為他做過的事情,你也為他做過。”
山洞之中,一時靜了。
許久許久,仿佛隻有風聲幽幽。
紅裙低低地伏在那裡,像一灘不斷擴散的血。很久以後,昧月的聲音說:“是的。葉青雨,從來沒有去過楓林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