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下固鼎的時代,霸業何其艱難。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在東域百般騰挪,也都為強敵注視。所以無咎早早將視野放在東域之外,意圖借殼天下大宗,以避開霸國的視線來發展。”
“一俟羽翼豐滿,將以東域為根基,用洗月庵、三分香氣樓為雙翅,一舉奠定霸業,乃至謀求六合。”
“但天下之大,英雄輩出,從來豪傑殺豪傑。那些把控現世秩序的人,沒有一個蠢貨。他已經引起太深的忌憚,哪怕後來在東域已經一再韜晦,也沒人願意再給他發展的時間。”
“其時景、楚、牧三方壓製,又有他的結義兄弟、韶國妘暉陣前倒戈,他被諸方逼迫,自知必死,反而斬斷了和洗月庵、三分香氣樓的聯係……他將我推為泥塑,強鎖洗月山門,要求我靜等靜養,非他傳信不出,而他要最後一搏。”
“後來我終於等到他的消息。”
“他的確取得了戰爭的勝利……卻又不得不退位,也不可避免地身死。”
“命運早有結局,他倒在修改命運的路上。”
緣空師太始終在月上之月,不曾展現麵容,而她的聲音並不能叫人看到情緒。
但月天奴還是感受到了那種長久的空蕩。
緘藏了一千多年的念想,碎滅於天海之時,祖師究竟是什麼樣的心情呢?
她雖修兩世,一心求禪,並不懂愛,隻在祖師和玉真身上,看到兩種執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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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祖師希望玉真能放下,其實是希望自己能放下……
“不可思議……”慈明師太感慨:“世間傳的都是他風流的名聲,但這手段真是不同凡響。若非天時不許……”
緣空師太的聲音還在繼續:“認真說起來……羅刹明月淨算是我的師妹。”
果然是洗月庵裡出來的人嗎?
月天奴心裡已經演出了一幕師姐妹相爭庵主之位的大戲。
她是沒怎麼經曆過這些的。
因為有畫中祖師在,所有的鬥爭都在一定限度內,根本談不上凶惡。她自己更是一路被保送,抵達的位置都是專門為她準備。
或許不止是爭庵主大位?
今夜情緒波動過大,這具傀身也似複返青春。
“當年我拜入洗月庵,是在燈意師太門下……她就是當時的洗月庵庵主。”
緣空師太當然也不能儘知弟子所想,聲音如月光垂落:“當年洗月庵內憂外患,已經搖搖欲墜。她欲求前路而不得,而我正要鳩占鵲巢,外求發展。”
“最後我們達成合作。無咎將極樂仙宮交給她,助她創建三分香氣樓,外求大道。她將洗月庵留給我,令我得成枯榮、洗月之長,自合禪功。”
“我接手洗月庵後,直接封山,閉門修養。”
“燈意師太則假死脫身,跳進紅塵,身入苦海。”
“我們約定洗月庵和三分香氣樓一暗一明,從此互幫互助,共求大道……我們本也是同氣連枝。師徒情深。”
當代的洗月庵主慈明,有些沒緩過來:“羅刹明——”
她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該不該直呼其名:“三分香氣樓的樓主,和燈意師祖……”
緣空回道:“燈意師太是最初的羅刹女。現在的羅刹明月淨,是她的傳人。在燈意師太不幸之後,接掌了宗門。很多人分不清,以為她就是最初的那一位,她也故意混淆。她同樣懂得過去之道,修過燃燈古禪。這就是為什麼,羅刹明月淨的過去一片茫茫,無人知曉。”
很多驚心動魄的情節,她都一句帶過了。
在漫長的時間裡,有太多曆史的波瀾。
從最初的那一任羅刹女來說,今天的緣空師太和羅刹明月淨,的確能算師姐妹。
月天奴問:“那今天的我們兩宗……”
緣空師太的聲音道:“時間可以改變很多事情。”
“比如遺忘曾經的諾言,比如消磨我們曾經留下的控製三分香氣樓的手段……”
“我的師父燈意師太,不是什麼清心寡欲沒有野望的人,當年跳進紅塵海,求的就是天下名,隻是不幸止於半途。今天的羅刹明月淨更不是蠢貨,三分香氣樓在她手上才掀開新篇。”
“倘若前次天海功成,我和無咎都成功超脫,那麼一切都不會有變化。無咎當初的布置,就是必然會實現的現實。”
“但無咎已經不存在。”
“他都成了泡影。遑論他的布局。”
“往後洗月庵的路,也要自己走。”
“如今羅刹明月淨算是還認舊賬,嘴裡還念我這個師姐。但她心裡真正作何想,我也隻能猜想。”
猜想,往往等同於不安。
兩宗畢竟同源。洗月庵可以掌控三分香氣樓,三分香氣樓為什麼不能反過來入主洗月庵呢?
其實緣空和羅刹明月淨之間的關係之緊張,從一件事情上就可以看到——
在最重要最艱難的天海戰爭,她都沒有想過請羅刹明月淨這個強援。
今天關於昧月的生死,不過是又一個答案。
慈明合上身前佛經,頌了聲:“燃起佛前燈,滅除心頭火,願以大智慧,照破眾無明……”
她身後的供台,便燃起燭火,供上了佛燈。
“祖師為大教嘔心瀝血,我輩定不能失此禪心。恨慈明力弱,不能為祖師分憂。”
她又道:“慈心,你當勉力。”
月天奴合掌而敬,曰:“南無天後菩薩!”
說起來,就洗月庵的正統來說,緣空師太才是鳩占鵲巢的那一個。
但一直到今日之慈明、月天奴,都是緣空這一係傳下來,她們當然不會覺得當初燈意師太走出去的那一支才是正統。
燈意師太死在新月竹林。走出去的那個是羅刹女。
洗月庵的道統留在了洗月庵,在紅塵中行走的,是禪的化身。
月上之月的聲音道:“我輩天人,越強大,越為天道所召。無咎留給我的隔世之畫已毀。我不得不用信仰之線牽住自己,免合天道。這是我另修海神菩薩的原因。”
“但紅塵係身,如戴枷鎖。在《物有天儀登神法》有所成就之前,我也處處受製,難得挪身。”
“這是羅刹明月淨處置玉真,可以不經過我的原因。”
“她看見了我的虛弱,或也存在試探的心思。”
“這次天道隔世畫得以補全,對我來說確實非常重要。”
“今天最好不出手,我也算留了一張底牌……以待他年。”
俄而烏雲開,明月照山頂。
洞中幽幽,無人哭泣……也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