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次黃河正賽的解說權,已經由天衡鬥場和蒼狼鬥場聯合競得。”
賈富貴越是認真思考,越是喜歡做些彆的事情,忙碌是他思考的方式,眼下便順手給趙鐵柱寫信。
天衡鬥場是他出獄後主做的生意,從正天府裴氏手裡,重金收購了一座當時還不溫不火的鬥場,改名“天衡”,短短一年時間瘋狂吞並、極速擴張……並咬上了黃河之會這塊大餅。
趙鐵柱靈醒地回信:“這場解說結束了,我就拎著好酒去拜訪黃佛爺。”
擠掉楚國的“炎鳳”和魏國的“正武”,是“天衡”和“蒼狼”的默契。這屆黃河之會後,天下鬥場最響亮的招牌,就隻會是這兩塊。
趙鐵柱的信又道:“富貴哥你就放心吧。咱們兄弟倆內外勾結,狼狽為奸,早晚登頂這現世!”
賽場裡卻回蕩著鷹揚府少主金玉般的朗聲:“接下來這場比賽真是相當厲害,首先登場的選手,他叫做‘文永’,這個人可不簡單。說起‘文’這個姓氏,大家想到什麼?哈哈,你們肯定猜錯了,跟錢塘無關——”
腦海裡掠過“文永”這個名字的相關情報,賈富貴心念飛轉。他並不在意,但習慣性思考。
中央大景貴為天下第一,也不曾少了宋國這等區域大國的情報。
劍心文龍殷文華的堂弟,曾經的國之天驕、預備代表宋國出戰黃河之會內府場的殷文永,選擇棄姓離國,以個人的名義取得了預賽名額,參與黃河角逐……
在失去國家支持,失去世家資源,失去帶隊強者賽前指導後,靠自己的努力和天賦,生生被打到了敗者賽來,大概已經說明什麼是“心比天高,命比紙薄”。
對這個名字的思考,至此便掠過。
學貫五經、六藝皆通,據說已經觸碰到洞真門檻的辰巳午……來到這裡,是為了看誰?
且是躲在太虛幻境裡看,未曾親至黃河賽場——
固循傳統的宋國,並不願意被墨家的奇技淫巧侵入生活,國內沒有掛起靈鏡天幕。這玩意兒除了雍國,也就隻有那些大國才有。畢竟造價高昂,黃河賽事的轉映費用更是不菲。
當然,與其說是警惕墨家,或者囊中羞澀,倒不如說是宋國並不相信平民的力量,也不夠在意平民的需求。
這個國家是“士大夫天下”。雖然口口聲聲“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個個勸君王“愛民恤民”,但也都是一種自上而下的視角。不曾真正對百姓有對等的、設身處地的考量。
君所恤者,士人也。民者用之如草,寫在紙上,稱為“天下之重”。草紙嘛。
其實即便不去購買靈鏡天幕,能做到類似事情的投影法陣也不為難。國庫再怎麼不豐盈,那些王公貴族的享受也不曾缺了——六月份還辦了一場非常高雅的“曲水流觴”,由國庫出錢,聚集商丘城的一堆世家子、以及一些所謂名士,在長河泛舟作詩。專門圈了一塊水域,並舟設宴,遙望觀河台,以即將發生的天驕之戲,下酒鬥詩。
美其名曰“鹿鳴黃河,早賀驕華”。
當然他媽的隻能“早賀”,到了七月份,黃河之會已經開始準備,這裡就不讓花錢包場了。
如期歸來的賈富貴,不僅對宋國的這些事情很了解,還很清楚同時間段的魏國在做什麼——由燕少飛帶隊,把包括駱緣在內要代表國家參加黃河之會的選手,都送進了冥世曆練,跟鬼神廝殺。用練兵的方式來錘煉天驕,所耗費用歸在軍費預算裡,總體花銷跟宋國的“曲水流觴”差不多。
當時還覺得宋廷是不是根本就放棄了黃河之會,打算以後就靠著儒家賑濟,等什麼時候天下將一,就集體上書山養老……在辰燕尋橫空出世後,書聲琅琅又絲竹靡靡的宋廷,倒是顯出一絲成竹在胸的悠然來。
前期的種種浮華,在國家天驕的耀眼表現下,倒是顯出高深莫測來,有一種“大局在握、示人以弱”的既視感。
剛剛結束的這一場對決,是薑安安對理國段奇峰,那麼辰巳午是來觀察他兒子的手下敗將嗎?
沒有經受過挫折的千金大小姐,不忿於初戰的失敗,在取得挑戰資格後,將會再一次對辰燕尋發起挑戰——這是很合理的劇情。
雖則以辰燕尋表現出來的戰鬥才情,大概並不需要賽前指點,但作為父親的辰巳午,有這樣的關心也是正常的。
可是……總覺得哪裡不對。
不是事情不對勁,而是自己似乎遺漏了什麼。
這種重要的感受,是來自【天機】的靈覺!
屬於賈富貴的這門核心神通,在《朝蒼梧》裡的注解,是“必得天機一線”。
它讓賈富貴在戰鬥中,常常能抓到天機之下的最優選擇。但它的力量,卻不隻是體現在戰鬥中。
賈富貴明白自己已經得到天機了,但他需要想明白天機是什麼——關於今天的所見所聞,究竟什麼才是上蒼所喻示的關鍵。
凡夫俗子,肉眼蒙塵,得到天機,也不能把握。雖有神通,也要清醒自持,坐守靈寶,才能不失之於“紅塵濁海”。
他或許更應該想明白——在這場黃河之會裡,除了魁首的歸屬,水族地位的確認,現世諸方的團結,還能有什麼重要的、足以牽動天機喻示的事情發生呢?
甚或還有什麼事情,能和置身事外的自己有關?
在跨過火焰青銅門的最後一瞥,賈富貴看到下一場比賽已經開始,文永像一隻羽翼單薄的鳥兒,高高地飛了起來。文永的對麵,是一個叫“熊問”的人,普通的名字,普通的樣子。
此次天機喻示的關鍵,九成九是落在辰巳午身上。
但在黃河之會期間,一個不登場,甚至不去觀河台現場的辰巳午,能夠影響到什麼?
一步跨過焰光猶照的青銅門,也將檀香靜浮的靜室留在了身後。
離開比賽場的賈富貴,也直接離開了太虛幻境。
虛實兩掠,與他肩膀錯身的,是古香古色的木雕門。
寫著“靜水流深”四個大字的豎幅,僅僅一門之隔,仿佛就變成了古潭,隱隱動蕩水聲。
書桌上鋪開長幅,寫著——“山中何人落子?世事已翻春秋。”
墨色已凝。
走出靜室的男人,重新又是那個東天師的高徒,胸有丘壑的陳算。
天光過於熱烈,風也沉悶。
道袍吞吐著元氣,陳算步下生雲。
在寸土寸金的天京城,東天師府有著讓人迷路的廣闊。
不停地有人迎上來,又不停地有人離開,便在這來去之間,帶走他的一道道吩咐。忙忙碌碌,又井然有序,這種精密而自然的節奏,在陳算的眉頭蹙起時,戛然而止。
他握著手裡的玉簽,隨手遞了回去:“重做一份。”
一臉精乾之色的下屬,不敢有半點質疑,應聲便要退下。
說起來這個出身於中山國的宿振海,還是他蓬萊島的師弟。也是在他“出獄”之後,最早向他投靠,尋找機會的幾個人之一。
陳算歎了一口氣,終究提點道:“這是第二次讓你重做了,你知道為什麼嗎?”
宿振海是非常精明的長相,眼睛總是滴溜溜地轉,好像隨時都有很多點子冒出來。但並不在陳算麵前賣弄,隻是低頭道:“屬下沒有做好,讓先生失望了。回去一定找出自己的不足,把事情做得更好一點。”
“你的優點是聰明,缺點是不夠聰明。”
陳算看著他:“我要的不是你覺得她沒問題,而找的她沒問題的證明。”
“也不是我覺得她有問題,給我湊的她有問題的線索。”
“我要的是邊嬙這個女人在草原上所有的經曆。是‘所有’。不需要你來替我過濾,明白嗎?”
橫在陳真人頭上的發簪,便是那支帶鞘的方外劍,看起來臟臟的,卻棲在烏黑的發色裡。
宿振海把頭埋低:“屬下謹記。以後不會再犯。”
陳算沒有說話,繼續往前走。
景國很大,山頭很多。便是這東天師府,也畢竟姓“宋”不姓“陳”。
關了五年,曾經攏在他身邊的人,不免各奔前程。出來之後,手底下都沒有幾個趁手的可用,還要一個個教……
這些都不是問題。多費一點心思就能夠解決的問題,已經是人生中輕鬆的部分。
當然連這一點都意識不到的人,本身就足夠輕鬆。
穿過長廊又幾步,便走到了熟悉的涼亭。
當年就是在這裡,薑望把他送進了太虛監牢——那會兒還沒有真正意義上的監牢,是專門為他創造了一間靜室做囚室。
說起來他也是太虛幻境裡的“開天辟地”了。
趙鐵柱還說,憑這份資曆,興許能爭下一屆太虛閣員的名額呢。
陳算波瀾不驚地走過去,坐下來繼續一局未完的棋——這局棋藏勢勾龍、運命兩進,白子看似已經走入絕境,卻有無窮變化,蓄勢待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