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望若是在場,當能記得,當然他也未必記得——這是他當年走進天師府,伸手拂亂的那局棋。
如今還一子不差、一步未走地停在這裡。
就像是那個名叫陳算的人,在現世停滯了五年的痕跡。
他出獄之後,又活動了一年的時間,才回來下這局棋——
東天師宋淮,正坐在對麵。
不管世事如何變化,師父總在等他。
“了卻世間事,才落局中子。”時間沒有在宋淮臉上留下任何痕跡,他的皺紋不增不減,仿佛已經固化成道痕,若是細究其間,還真有道韻。
這會兒平靜地開口:“六年了。想好怎麼解了嗎?”
陳算沉默了很久,說道:“背好了。”
他從記事開始,就在背一局棋,背一局很長很長的棋。直到在東天師府被薑望鎖走的那一天,也沒有背完。
太虛監牢裡的五年,在修行之外,他就是背棋譜度過。
他拈出一顆白棋,認真地落了子。
宋淮並不說話,隻是立即接上一子。
師徒倆你來我往,越下越快,越下越急,很快就將棋盤鋪上了大半——
宋淮抬手就將這張棋盤拿開,仿佛拿掉了一層幻影。
棋盤之下,仍有棋盤。
於是繼續落子,一時急雨敲窗。
師徒倆不斷地重複著提子落子的過程,棋簍中的棋子仿佛無儘,而麵前的棋盤,永遠有新張。
一層一層的棋局幻影,到後來如屏風般繞著他們旋轉。
隻有眼界足夠高闊、修為足夠深厚的人,才能打破固有的認知,看到這些棋局的真相。
這一張張黑白交錯的棋盤,像是一張張複雜的拚圖。百張、千張、萬張……無數張棋盤拚在一起,是有史以來最複雜的那一局——
傳說中的無界之棋。
“無限算、無窮極”的……【天衍局】!
昔日名家真聖公孫息對陰陽真聖鄒晦明的萬古名局!
此局說是“以天地為局,抹去萬界藩籬,對殺於無限”,但並不是全然的一開始就“無界”。
而是以縱橫十九路為限,當這十九路進入官子階段時,便能在任意邊界新開十九路,連接舊盤,稱之為“接氣”。已經走到儘頭的棋局,就這樣又開始無窮變化。這個過程是可以不斷延展的。
在薑望、鬥昭等人殺出五德小世界後,通過暮鼓書院季貍的整理和發揚,這場對局才算重現天日,廣為天下討論。
但其實道門一直留著這本棋譜——說是一本,實則堆滿了十萬個玉簡。每一個玉簡裡,都貯存著海量的信息。
都說“縱橫十九道,千古無重局。”
但陳算和宋淮,下這一局棋,卻已經重複了很多年。
陳算從來沒有背完棋譜,這局棋自然也從來沒有擺到儘頭——
六年前薑望登門的那一天,陳算正在思考新的解法。
每一個自負天才的人,都不甘於因循舊路。
但在太虛幻境裡被囚禁的五年,他已經無數次驗證了自己的錯誤。不得不承認,棋譜上鄒晦明和公孫息對弈的每一步,全都是最優的選擇。
在獄中他當然也知曉了公孫息確名之死。
一度懷疑人生——一個智慧如此高絕,棋盤上每一步都能做出最優選擇的人,一個可以跟鄒晦明分庭抗禮,堪稱弈林至尊的存在,怎會在人生中留下如此敗筆?
背叛諸聖,竊據【天衍至聖】,是絕對不可能成功的。
他當然可以草率評價公孫息的愚蠢。
但這張棋譜已經告訴過他一次——很多時候,他隻是那個暫時還不懂其中精妙的人。
人會因為無知而愚蠢,更會因為無知判定他人愚蠢。
“師父——”陳算將一顆待落的棋子握懸在空中,束起的額發前,汗水如蚯蚓爬下。
很多年來,他把背譜學譜作為鍛煉算力的方法。
不知不覺,就成了同輩之中棋力第一。到了現在,坐幾年牢出來,前麵“同輩”的限製似乎也可以去掉。
但他明白,隻是“似乎”。
天底下真正會下棋的人,是他的師父。
餘北鬥死了,任秋離也沒了,他陳算現在或可問鼎當世真人算力第一了!
但在絕巔之林裡,還有很多翻不過去的山。
“我就到這裡了。”他緊攥著棋子說。
【天衍局】是窮極變化的無限之局,最後以公孫息算竭而止。
今天隻是背譜複刻,也耗竭了一位長於算力的真人,還遠未擺完當年那局,更彆說繼續往後推演。
宋淮臉上無悲無喜,眼睛裡也看不到失望或者彆的什麼情緒,隻是道:“下次繼續。”
陳算如釋重負,想要扔棋入簍,但五指顫了一顫,終是未能鬆開。
當然還是坐得筆直。
“弟子尚有一事不明——”他緩慢地複醒此身,艱難開口:“大羅山為什麼要放棄這次的黃河之會?”
宋淮語氣淡然:“因為隻有三個名額,帝黨也要,蓬萊島也要,玉京山也要。”
“我理解玉京山需要這個名額來重建影響力,恢複元氣。也理解三脈一體,應當對玉京山有所支持。”陳算聽明白了一些,斟酌著道:“但為什麼會是大羅山讓步?”
“你是想問交換了什麼。”宋淮斜眼看他:“關了幾年,現在對師父很坦誠嘛,小心思都不藏了。”
陳算終於將手裡的棋子放回棋簍,如移萬鈞,有些氣虛地笑道:“弟子畢竟是一個還沒有工作的待業青年。不免心懷道門,心憂天下。”
宋淮道:“事實上蓬萊島什麼也沒給,大羅山什麼也沒要。”
陳算愣了一下:“為什麼?”
“因為他們已經有了李一。”宋淮歎一口氣。
“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
“夫唯不爭,天下莫能與之爭。”
“想不明白,就多想。”
陳算暫時沒有想清楚全局,但是明白了一點——因為李一的存在,大羅山虞掌教已經有了再進一步的可能。
“師父!”陳算忽地熱血高聲:“我一定會像太虞一樣,讓您再無後顧之憂,可以從容躍升。”
這話出口便臉酸。陳算感覺自己像是被趙鐵柱感染了熱情,說話也變得令人尷尬起來。
但把他養大的師父,並沒有尷尬的表現。
隻是安寧地看著他,像個尋常的日暮時分的老人,輕輕地笑了:“我一直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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