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隻有十二歲。
少年有著不符合年紀的“官樣兒”,經常說些過於成熟的場麵話,還總是看似天真地戳人傷疤。
你不得不驚歎於他的天賦,有時候也不免覺得他討厭。
年輕人總是不喜歡“太場麵”的同齡人,在尚且清澈的年紀,本能排斥油膩的人和事。
【日室】裡的這些天宮同學,每一個都被鮑玄鏡的私信轟炸過——他經常請教問題,但又不太有分寸,該問的不該問的都隨便問,惹惱了誰就是一句“對不起啊,哥哥/姐姐,我年紀小不知道這些,你不會生我的氣吧?”
逢年過節都會發些一看就是抄來的祝福話,連個稱呼都沒有,每個人收到的都一樣。
但這些都是小毛病,甚至算不得毛病。客客氣氣的小孩子,能有什麼錯呢?隻是一個剛剛長成的小孩,對大人的樣子,有過多的想象和模仿,有人不太能接受,有人大概覺得這就是成熟。
上蒼創造一個人,不可能叫他完美。
此刻,年僅十二歲的鮑玄鏡離開坐席,站在透明的鏡牆前,居高臨下地俯視演武台,屈指輕輕叩響。
才忽然叫人一驚——
他是代表大齊帝國,來到這觀河台,參與天驕之會。他也正代表大齊帝國,來迎接外人對於東國威嚴的挑戰!
人們這時候似乎才注意到,那張總是燦爛笑著的稚嫩小臉,不僅有著“大人”的客套,其實也有“大人”的威嚴。
他身上穿著的華貴紫衣,可不是普通的綾羅,他腰上環著的玉帶,已經有一千多年的曆史。
大齊帝國的冠帶爵服,妝點著他的尊貴和地位。
他鮑玄鏡……年方十二,已然世襲家爵,尊為大齊朔方伯!
他儘可以笑嗬嗬地叫“哥哥姐姐”,可以嬉皮笑臉地說“你不會討厭我吧”,可真要是在什麼正式場合遇到了,大家還得尊他一聲“伯爺”。
宮維章、諸葛祚……所有人都抬頭看他。
他此刻正在麵對的挑戰,也是【日室】之內,所有人都有可能遇到的。他正在做的應對,是所有人都需要思考的。
篤篤篤。
此刻十二歲的少年輕輕叩響鏡牆,【日室】、【月室】、【星室】,台上台下所有人都沉默。
就連作為主持者的劇匱真君,也不能無視鮑玄鏡開口的要求。隻好一抹鏡光,放開了【日室】內外的溝通。
十二歲少年的目光,落在巋如鐵塔的熊問身上:“你想挑戰我?”
幸好現場隻有三個季國人,不然要暈倒一大片——現在隻暈倒了兩個。還有一個正在吐白沫。
季國的國相、國師、禮卿,本來歡聚於此,現在是不暈不行。他們乾涉不了台上的事情,沒有資格開口,也不敢“知情”,隻好各施手段。
台上的熊問咧開嘴,好像根本沒有感受到那摧山滅國的壓力,仰頭與齊國的伯爺對視,毫無心機地笑:“我可以嗎?”
室內無風雨,隱有雷霆聲。
“你不可以。”劇匱終止了這暗湧,抬聲道:“鮑玄鏡,按照黃河之會的規則,你無須理會他。”
“我當然可以不理會。”鮑玄鏡站在那裡說話。
他穿著小一號的伯服,戴著貴重威儀的玉冠,長發束得極緊,小臉上有些漠然。
那是一個少年人的危險的表情。
“因為東國之強,因為東國對這個世界的貢獻,使我安享此額,不必經由廝殺,便坐進了【日室】。”
“我不必理會。大齊帝國足夠強大,足能庇護我。讓我免受這世上所有的風波和唾沫。”
“無論我怎麼沉默,避讓,怯懦,東國之威嚴,不會因為我而折損半分。”
“但我是誰啊?”他忽然笑了笑,笑著問。
“我躍馬出臨淄,萬裡終至此,來到這天下之台,是要做什麼?”
他抬指彈了一下自己頭上的冠,發出金擊玉的脆響——
“家父死於邪教之患,家伯歿於戰場刀兵,家祖覆於東海波濤……鮑家無壯男,使我未滿二十而冠。”
玉冠垂下的陰影,為他的眉眼籠上一層暗色:“今當大齊帝國之爵,世襲罔替,爵名‘朔方’!”
“今天一個莫名其妙的國家,一個不知所謂的選手,站在這裡,當著這麼多人的麵質疑齊國。”
少年搖了搖頭,“嗬”了一聲。
“鮑玄鏡可以不理會,但朔方伯不能。”
“小孩子可以不理會,但代國而征的戰士不能。”
“諸位都是我的長者,道理都比鮑玄鏡懂。”
“所以其它的我也不再說——”
他隻用一根食指,敲了敲身前的鏡牆:“請開此門,我當試劍。”
十二歲的鮑玄鏡,可以光明正大地享受大齊帝國的庇護。
十二歲的朔方伯,卻必須要為大齊帝國的威嚴而戰!
劇匱的臉上已經沒有任何表情,當然心中是怎樣萬馬奔騰也無人能知。
要不要在他主持的環節鬨這麼大的事兒啊?
用餘光瞥了一下自在徊遊的知見鳥和得聞魚,明白以薑望的性格,是絕不會對他的主持權有所乾涉的——除非局勢已經到了他扛不住的時候,不然薑望不會站出來。
當然他也沒有讓人扛事的習慣。
“你們能夠走上觀河台,都已經經過了重重考驗,都是已經可以決定自己人生的程度。我這個老一輩的家夥,沒有什麼要妄自教你們的地方。”
劇匱站在演武台邊,眉發都如鐵:“但黃河之會的正賽名額,是諸方多輪磋商,而後議定。誠然黃河之會受天下人監督,任何人都可以有意見。但任何一方的意見,都應該在賽前提出。”
“規則既然已經定下了,你既然選擇了參賽,就請尊重這規則。
“比賽已經進行到今天——”
他看向代表季國出戰的選手:“熊問,你沒有質疑的資格。”
“劇閣老,我沒有質疑比賽規則,我哪裡敢!”熊問舉起雙手,有些慌亂的樣子:“我沒有想那麼多,我就是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往前走,心中緊張,隨口問問。”
劇匱鬆了一口氣:“既然如此——”
“但有些話出了口,誰也不能當它沒發生過。”【日室】裡的鮑玄鏡說。
“在場有這麼多人,都可以說自己沒有聽到嗎。都可以說自己忘記了嗎?”
“有人往齊國的旗幟上吐了一口痰,我站在這裡,不得不親手把它擦掉。用我的伯服也好,用我的鮮血也罷。”
“縱他是隨口一問……我怎能不認真作答?”
少年朔方伯的手指,探出了鏡麵。
他單薄的十二歲少年的身軀,竟然穿越了鏡牆而絲毫無損鏡牆本身,飛身而下,落在演武台上。
嘭!
半蹲在地的他,緩緩站起身來,紫袍輕揚。
巨大的演武台,因為空間的擴容,有遼闊之感。
站在如山的熊問對麵,鮑玄鏡是小小的一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