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崇禎十三年。
春雨貴如油,但這個春天,卻滴雨未見。
已是陽春三月,卻依然讓人冷的伸不出手來。
薊州,隆慶堡的一處破落小院中。
方安和老爹並排坐在牆根處,曬著溫暖的太陽,時不時的還聊上兩句。
“大郎,昨天你七嬸給你說的那個咋樣?”
方安聞言連連搖頭:“不好,不好,俺偷偷去她家院牆外瞅了一眼,那腰和水桶似的,屁股能頂俺倆,一看就是個母老虎,俺不要!”
“你懂個球,屁股大好生養,回頭進門就能給咱家生個胖小子!”方爹衝他撇了撇嘴。
相比父子,他們爺倆處的更像哥們。
方安壞笑道:“要娶你娶,反正你今年也才四十來歲,還能折騰~”
方爹非但不怒,反而翻了個白眼:“屁!一滴精,十滴血,你老子我還想多活幾年!”
就在爺倆閒扯的時候,院門突然間被人從外麵推開。
一群身著鴛鴦戰襖的軍士站在門外,領頭一人走進院子,將腰牌提在手中讓父子二人過目。
“奉上命,隆慶堡軍戶,方大牛,立刻回營!”
方安臉上的笑容瞬間僵在那裡,方大牛就是他爹的名字,身份正如那軍士說的,乃是隆慶堡軍戶。
上次出征,他的右肩被韃子狼牙箭射中,雖僥幸留下一命,但卻再也提不起重物,這些堡裡都是知道的。
如今再次召他回營,一旦上了戰場,必是送命無疑!
就在他愣神的功夫,方大牛已然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塵土衝他笑道。
“小安子,看爹這次給你搶個韃子女人回來!”
“爹~”方安慌了。
老娘死的早,家裡就他和老爹倆人,每次老爹應召回營,他都提心吊膽的,生怕回來的隻是一具屍體。
這該死的軍戶製,一經入籍,祖祖輩輩都隻能是兵!
“爹,這次我去!”
他不能看著眼睜睜的看著殘廢老爹去送死,可家中還必須出一男丁入伍,唯一的辦法,就是替父從軍。
“扯蛋!你毛還沒長齊,去了乾啥?”
“就你那沒心沒肺的性子,小心被韃子抓了之後,屁股被捅出洞來!”
方爹臉上隻有戲謔,沒有絲毫對軍令不滿的神情。
軍令出山,作為軍戶這是難逃的宿命,這一點他很清楚。
“死老頭子,這都啥時候了,還這麼嘴欠,你們爺倆誰去,趕緊的,爺還等著去通知下一戶!”
那小旗官有些不耐煩的在旁邊催促起來。
“軍爺息怒,這老頭子就是個廢物,連刀都揮不了,您說他去了屯堡能乾啥,淨擱著添亂。”
方安向小旗官抱拳賠笑,搶先一步在方爹前麵拿到了掛在牆上的那把破舊長刀,連同刀鞘一起插在腰間。
“老頭子,在家等著,韃子女人還用你去搶?”
“等著,看我給你帶個如花似玉的兒媳回來,順帶著,再搶個屁股比豕還大的女人回來給你續弦!”
說完,便跑到屋裡拿了一條被子,去廚房拿了隻陶碗,牽上家裡的那匹老馬,跟著小旗官他們出門去了。
院子裡,看著他們離開的身影,方大牛急的直拍大腿,眼淚像是決了堤的洪水似的,止不住的往外流。
“造孽啊!這世道,就見不得人安穩啊!”
離了家,跟在那小旗官的身後,朝下一家軍戶趕去,直到傍晚,一行人才趕回隆慶堡。
一天的奔波,著實有些疲累,哪怕是軍營中惡臭撲鼻,他依然睡的很香。
在家時,老爹就整天罵他沒心沒肺,也不是沒來由的。
美夢中,一條鞭子抽在身上,方安被生生疼醒。
“起來,再睡韃子都摸上來了!”
疤臉男向還在睡著的幾人怒喝道。
方安連忙從被窩裡鑽出來,將身上被壓皺的衣服隨便扯了幾下,便朝外麵跑去。
一柱香後,小校場上,他和數十名老少列隊站立。
身著棉甲的百戶站在台上,虎目環視眾人。
“老子是你們的百戶!前些日子有韃子犯邊,數十名兄弟遇害。”
“所以你們才有資格站在這裡!”
“從今天起,都給老子打起精神,你們不再是地裡刨食兒的人了!”
“想活下去,就得用你們手裡的家夥,殺韃子,掙軍功!”
“操不操練的,你們自己看著辦,彆等韃子的鐵骨朵砸在自己身上才知道後悔。”
簡單的一番話後,百戶便轉身離去,都懶的多看方安等人一眼。
方安一臉懵逼的跟在刀疤漢子回到那破屋裡,想了半天也沒想明白,於是便疑惑的問道。
“百戶為啥說操練要自己看著辦?堡裡沒有統一的規製麼?”
那刀疤漢子苦笑道:“這堡裡吃了上頓沒下頓的,真按著頭皮去操練,他哪來的糧食填飽這些人的肚子?”
說完這些後,他突然問道:“你是誰家的娃,昨天老子就看你有些麵熟,說說。”
“我爹叫方大牛,您認識不?”方安見他背過手使勁兒往後背上抓,便主動上前替他撓了起來。
“嗯?大牛家的?”刀疤漢子瞬間回頭盯著方安的臉龐。
許久後,一拍大腿:“淦!我說那孫子怎麼把你扔到老子這兒,原來是讓你子承父業來了!”
“說起來,你爹右臂那一箭,還是替老子擋的。”
“行了,既然來了,就安心跟著老子。”
“你爹能替老子擋箭,老子就能替你擋刀。”
“記住了,老子叫莫七,以後就喊我七叔!”
莫七笑著在方安頭上揉了揉,像是對待自家後輩般親密。
之後莫七又說了許多以前他和方大牛的事情,他們這一隊共十一人,是一個小旗,莫七正是小旗官。
不同於其他小旗,他們這一旗是堡裡的夜不收,乾的是後世偵察兵的事情。
乾的是最危險的活,待遇卻和其他小旗差不多。
唯一的好處,就是出任務的時候,可以撈偏門。
聊了半天之後,莫七走到屋裡,從角落裡翻出一支長槍給了方安。
“咱是軍戶,兵器戰馬都得自備。”
“昨日見你隻帶了一柄長刀,這把槍是死去的兄弟留下的,以後就給你用。”
槍長一丈一,是當下軍中常見的九曲槍。
槍頭如蛇形,頂尖而鋒利,兩側薄刀,整個槍頭長一尺餘。
方安接過去,點頭道了聲謝。
兵器,就是軍戶的第二條命,部隊不給配發,一切都得自己想辦法置辦。
能夠得到這麼一杆長槍,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莫七隨口說道:“年刀月棍一輩子的槍,你爹那會兒也有一杆,隻不過後來和韃子交手的時候遺失了。”
“在家的時候,他有沒有教過你槍法?”
“沒。”方安無奈的搖了搖頭。
夜不收,可以說是基層最精銳的戰兵,可那死老頭子回去之後從來沒說過軍中的事情,更彆提教自己槍術了。
莫七沒說彆的,可片刻之後像是想到了什麼,詫異的看著方安。
“咦,我倒是聽說你爹給百戶送了不少銀子,說是要給你家脫籍來著,怎麼著,事兒沒辦成?”
方安還是一頭霧水,他完全不知道有這事兒!
“算了,這事兒以後再說,你爹不教,老子教你,也省的你連怎麼捅人都不會。”
莫七搖了搖頭,從方安手中將長槍取回,走到門外一招一式的給他做起了演示。
一套槍法使完,他抹去額頭的汗水,向方安道。
“咱們不像那些廢物,隔三差五的就得出去。”
“想活著回來,就得私下多用功夫,你自己試試。”
方安點了點頭,心中感激的向他說道:“七叔放心,小子不敢偷懶。”
說罷,便按照自己記下的動作,舞起了長槍。
招式倒也不算難學,隻是力道和出槍的角度有些拿捏不準。
莫七倚在牆根曬太陽,同時幫他指出不足之處。
“出槍要快,下手要狠!”
“剛才那一槍應該再抬高三寸。”
“彆急,一遍一遍來,練多了,自然就找到感覺了。”
一連數日,都是如此度過。
那些和方安一天被召回來的人,有的是老兵,他們有自己的打法,整天除了吃飯就是睡覺。
各小旗的夥食是從堡裡領了糧食之後,自己安排人做。
發下來的那點糧食少的可憐,隻夠他們十一人每天一頓飯的,而且還是半飽。
每天練完槍後,方安就會餓的前胸貼後背,也不怪那幾個老兵天天睡覺。
兩個新兵,在跟著方安練了兩天後就吃不消了,說什麼也不願再揮霍體力。
不到十天時間,方安整個人都瘦了一圈,但卻換來了槍法的入門。
這天,剛剛結束練槍,就聽一陣疾馳的馬蹄聲從堡外傳來。
沒過多久,百戶就領著五個衣著各異的漢子找了過來。
“莫七!有軍情,速帶你部和周通兄弟出發!”
“具體的,路上讓周通兄弟跟你說。”
他的言語間根本不容置疑,而莫七也不含糊,衝他抱拳道。
“卑職領命!”
說完,便通知眾人集合。
本部小旗包括莫七在內十一名夜不由,在周通的引領下向北方一路疾馳。
途中從周通口中得知,他們本是前往關外打探軍情,卻不想在途徑在劉家堡往北十裡外的地方,發現韃子小股騎兵的蹤跡。
劉家堡是個無人看守的廢棄屯堡,就在隆慶堡東十五裡外。
那股韃子隻有十餘人,他們怕走露了風聲,這才趕忙回來搬兵。
大部隊行走緩慢,隆慶堡隻有他們這支夜不收是騎兵隊伍,所以這掉腦袋的任務才落到了他們頭上。
“操,這幫韃子,真特娘的不讓人安生一天!”莫七騎在馬上啐了口唾沫,轉頭看向方安。
“回頭跟緊老子,彆回頭讓人給弄死了,老子沒法給你爹交代!”
方安心頭也緊張起來,要殺人了!
這四個字一直在他腦海中縈繞,連心跳都不知不覺的快了許多。
他們的馬,大多是劣馬,耐力很差,眾人隻能一路走走停停,跑了足足半天。
就在方安疑惑為什麼還沒看到韃子的時候,從前方的樹上跳下來兩個漢子。
“老大,那些韃子進了村子,現在還沒出來!”那漢子攔在隊伍前麵,拱手向周通稟報道。
“狗日的,這指定是又霍霍上誰家的娘們兒了!”周通一聲怒罵後,向那漢子道,“頭前帶路!”
眾人跟著那漢子下了官道,沿著一條小路行走約一刻鐘的功夫,終於來到了目的地。
眾人在數百米外下馬,給戰馬帶上嚼子,再用破布包住馬蹄,然後便悄悄的摸了過去。
前方是一個破敗的村子,裡麵不斷傳來女人淒厲的慘叫聲。
村口站著兩個韃子,他們肆無忌憚的笑著,仿佛那慘叫聲在他們看來就是絕美的音符。
“操!”
方安哪裡見過這個,剛要動,就被莫七給一把拉住。
“彆衝動!”
周通瞥了方安一眼沒有說話,轉頭看向領路的那個漢子。
那漢子連忙說道:“這村子周圍沒啥阻擋,東南西北四個方向都能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