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常寧宮上香回來,皇帝特意帶著太子去武懷玉新置的莊子。
潏水從終南山出來,到塬北那邊,三十餘裡的潏河兩岸,便是遍布長安貴族彆業的樊川了。
不過當地的老百姓,卻更喜歡叫這裡蛤蟆灘,因為到了夏季的夜裡,種植稻子的樊川稻田裡,蛤蟆叫聲便會響天動地,連兩邊塬上都能聽到。
裴寂在此的一處優雅彆業,還有一千畝稻田,如今也已經更名換契,成了武懷玉名下所有。
塬上麥子已經是一片金黃,但塬下三十裡樊川的稻穗雖然也已經沉甸甸,可卻還泛著綠色。
潏河的水並不深,河也不寬,除了秋季連陰暴雨發洪水的時候這條河變的危險洶湧外,其餘的時候都很溫婉的靜靜流淌著。
在唐以前,潏河是出終南山在少陵塬與神禾塬之間穿行三十餘裡後,經韋曲、杜曲,北繞漢長安城入渭水的,不過如今已經在神禾塬北麵與滈河入交河彙入灃水。
“潏河大堤護著兩岸稻田,隋亂後年久失修,國初河堤曾被山洪衝垮過,先前懷玉為度支使時,還特撥錢修葺長安八水,就維修了三十裡潏河堤,去年秋連陰大雨發洪水,潏河下遊大堤都穩住了,”李世民看著潏河大堤下的潏河水,很滿意的對承乾道。
沿著潏河,長堤兩側不僅都加高加固,還栽種了許多楊樹、柳樹,靜靜流淌的潏河畔,還有小片的蘆葦,滿眼的綠色,河堤還成了通行的大路。
大堤兩岸,成片的稻田,這可是長安人眼中的小江南。
到處可見貴族們的彆業、莊園,亭台樓閣水榭,甚至許多佛寺也紛紛建在這邊。
承乾那日想要拒絕皇帝安排的蘇氏,惹的皇帝摔了杯子,後來也有點惶恐和後悔,昨日皇帝突然讓侍衛快馬送回一席菜,還讓他今日去常寧宮隨駕,一夜不安,一早快馬加鞭的趕到武家堡,看到了皇帝的笑臉,還有武懷玉對他的點頭後,這才鬆了口氣。
在武家堡吃了早點,玉米餅子、茶葉蛋,又參觀了下武家堡的豬場、雞場,看了下莊丁、和隔壁香積寺村民的生活,便去了不遠的常寧宮。
進完香並沒多逗留,雖然武懷玉挺想去傳說中的神禾塬絕龍嶺瞧瞧,傳說當年殷商太師聞仲征西三年,坐騎俱死,門人俱絕,慘敗回朝歌搬救兵,被西岐軍扮成樵夫引入絕龍嶺,最終被燒死於此。
後人念及聞太師忠勤王事,哀其湣烈,在絕龍嶺下挖成窯洞,修建太師洞,洞內供奉聞仲太師,四時祭祀,
這太師洞曆曆相傳,雖然沒上曆朝祀典,但在這一帶卻是非常受敬重,香火很盛,老百姓不管是求子還是問姻緣,又或是祈福等,都要來這。
甚至每年傳說中的太師忌日,這裡還會有唱戲趕集。
可惜李世民隻喜歡比乾,並不喜歡聞仲,並不願意去拜祭聞太師。
“你們換上便服,隨朕私訪一下。”
皇帝讓隨侍大隊侍衛們留在後麵,僅帶部份隨從便衣微服,打算私訪下民情,他還特意告訴太子,“為君王者,不可高高在上,必須得深入民間,體察民情,了解百姓生活疾苦,這樣才能成為聖明之君,
要是大隊侍衛前簇後擁,又哪還能見的到真正的民情。”
雖然那天太子惹李世民不快,但他的氣現在也消了,有機會出來走走,他願意好好的教導太子。
神禾塬下,潏水之陰。
武懷玉與皇帝、太子一行人輕車簡從,微服私訪,
靠近莊子,便看到許多百姓擠在莊子前,這些都是原來樊家莊子的佃戶,樊家這個千畝莊子,原來地都是佃租出去,樊家莊子一左一右有兩個莊子,據說以前都是隋末流民,後來落戶到此,給樊川的地主們打短工,其中一些表現勤快本份的,就成了長工,有些甚至還佃租到了地,成為佃戶,
到如今這兩個莊子已有三百多戶,有千餘口人,卻基本上沒幾家有自己的地,多是佃戶,甚至是長工、短工。
這片地突然換了主人,這些百姓自然也就很慌,見莊園、彆業都換了管事,全都提了點蔬菜瓜果來打聽,主要是想知道接下來還能不能繼續佃租這地種,租子會不會變動。
“老叔你貴姓?”
“老漢我姓鄭,就上村人,你們是這莊子新主家的人嗎?”
鄭老漢黑黑瘦瘦,穿著件滿是補丁的粗布短衣,腳上甚至連雙草鞋都沒,皮膚被曬的黝黑,須發亂糟糟的,老漢臉上滿是皺紋,刻滿了歲月的風霜和生活的沉重。
他頭上包裹著一塊頭巾,也是又舊又臟。
“我是長安一糧鋪的,下鄉來看看夏糧,聽說這裡換了主人?”
“嗯,以前這主人是裴相,如今換了個武相,都是宰相家,”
“聽說武相公在塬西香積寺旁也有個千畝莊子,辦的很紅火,他家的佃戶,甚至附近的農戶都跟著養豬養雞受益不少呢。”
“武家堡我去過,確實搞的很紅火,先前我還去那邊買了一窩雞崽,還去那邊賣過柴火,”
鄭老漢對新莊主武家還挺期待,但又有幾分不確定的擔憂,現在跟著大家過來,也是想求個確定安心。
“老哥你佃種這莊子的地嗎,自已有多少地?”
鄭老漢苦笑,“你們在這裡也看得到我們上下兩村的屋,全是些草棚,連一間夯土牆的土房都沒有一間,我們這些人以前全是流民,基本上都是從北邊逃過來的,”
懷玉朝不遠的上村和下村望去,果然就沿著潏河邊不遠搭著許多草棚,也有些人在坡下,胡亂挖了些簡單的窯洞住著。
“朝廷均田分地,你們沒授田?”
“這可是三十裡樊川,長安的小江南,這裡的是最好的肥田,地主全是長安城裡的皇親國戚、高官大臣,或是韋杜這樣的數百年門閥望族,我們這些卑賤的流民,能在這裡落個腳,得他們收留做個佃戶或是長工短工的,就很不錯了,哪還有地可授分。”
武德初,朝廷也動員一些流民回了原籍,當然如鄭老漢這樣的,家在黃土高原,本就窮困,也不想回,留下來做個佃戶部曲,給這些名門貴族種地,其實也還可也可以,起碼也不用服役納賦。
“都沒分地?”
“哪有地可分啊,地都在那些名門貴族手裡呢,就算改朝換代,有些貴族官員沒落倒下了,但也有新貴起來,這地也不過是從這貴族換那貴族手裡,就如現在這千畝莊子,不也是從裴相公換到武相公名下嗎,朝廷難道還會把這麼寶貴的地拿來分給我們?
就算分,那也是先分給官吏、禁軍們,怎麼也輪不到我們的。”
“其實我們也不願意分。”
承乾聽了很震驚,哪裡有地還不願意分的?
“為何,自己的地,不用交租不好嗎?”
“因為要分也分不到多少,你看這京畿雍州諸縣,離長安較遠些的縣,早年間運氣好的趕上均田,也不過分到個三五十畝,甚至僅二三十畝,可這一分地,那就是入籍的良民,是課戶,以後就得繳納租調,還得服正役徭,不管是分到多少畝,租調那都是按丁征收,一丁兩石粟兩丈絹三兩綿,這都是不變的。
一年還得服二十天免費正役,這還隻是明麵上的,實際上負擔哪止這些,朝廷的租調正役要服,州裡也會派役征收,縣裡也要派,甚至鄉裡都還經常要收個費派個活,吃不消。”鄭老漢擺手。
倒不如給貴族們做佃戶,乾脆連戶籍都不入,也就免了那些租調正役,雖說鄉裡也還會有些攤派是逃不掉的,起碼大頭不用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