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過年節,日子便一日日暖了起來,傍晚院中的梅香濃得待不住人。
花房已經著人在院子中鬆土,預備著天暖移栽苗木,滿院子都是泥土香。
“奴婢已經好了,不需要大夫再來了。”
說這話時,雲藍正半靠在腳踏上給他脫靴子。
見他不應聲,雲藍緩慢滑下身體,將頭放在他腿上,伸手輕輕抱住他的膝蓋,“求您了。”
“你啊……”
崔琰將雲藍扯起來,攬著她的肩頭道,“真是沒出息!”
他伸手捏捏雲藍的鼻子,這陣子她行止間處處按著規矩,極溫順聽話起來,他反倒有些不習慣,還是這般撒撒嬌可人疼。
大概也是被他的婚事嚇著了。
崔琰抬眼審視著雲藍眸中的惶然不安。
聖人是屬意他娶長樂,但若不是江氏舊部擺在那裡,他娶不娶,娶哪個,都不影響大事。
成例近在眼前,即便貴為公主,大長公主同老定國公多少年形同陌路,年輕時荒唐事傳的滿京都是,於朝堂之上可有半分撼動?
當年也不過是皇族借此向世家低頭罷了。
隻要他權勢夠大,他的妻子就會是大度容人,溫順賢良的。
世道向來如此。
她這般顏色的尤物,偏還性子單純綿軟,若是嫁了普通人家,一旦讓人給瞧見了定然留不住,合該是乖乖被他藏在屋子裡,讓他護她一輩子倒是最好。
這般看來,做個的妾室倒是正合適,先養在外麵便是,往後總不會虧著她。
崔琰麵上神色幾經變換,雲藍心頭惶然生出不安來。
從前生辰時阿娘總會允許爹爹喝酒的,她大些也會跟著喝一杯,喝完多半也就是臉頰發熱。
但除夕那夜,隻一杯酒下肚,她竟完全沒了記憶。自醒來,崔琰倒像不氣她了,待她也總讓她憶及河東時的模樣。
崔琰忽地不接話,雲藍辨不清他的情緒。
隻當是自己惹到了他,她不敢再駁他的話,手上動作也愈發小心細致。
崔琰伸手覆在她額頭,滿意的唔了一聲,“既然不燒了,便隨你吧,隻是藥不許嫌苦不喝,再叫大夫開幾日便是。”
他乾燥的手心帶著暖意,雲藍微微抿唇,小小的嗯了一聲,低頭去解他外罩袍的玉環。
骨節分明的大手攥住了她的手腕,帶了不容抗拒的意味。
雲藍仰頭,滿眼困惑去看他。
崔琰豐神如玉麵龐上閃過一絲不自然,頓了片刻,他清了清嗓子溫聲道,“我的親事大概會在年後。”
雲藍愣神了一瞬,而後立刻輕輕掙開他的手,跪下磕頭,柔聲道,“恭喜世子,夫人定然同您伉儷情深,鸞鳳和鳴。”
抬起頭來,漆黑通透的眼眸沒有一絲嫉妒和哀怨,隻有古井無波的平靜。
雖愛撒嬌,但遇到大事果然是個懂事的。
崔琰滿意點點頭,安撫道,“須得你委屈一陣子,不過你安心備好妾室茶便是。”
這算是會將她接回來承諾嗎?
雲藍默然片刻。
她一心一意侍奉他,他容許她做個妾室。這對自己來說,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不是嗎?
勾起唇角笑起來,秀氣小臉上掛著愉悅,她聽到自己的聲音中滿是驚喜,“奴婢會好生侍奉您和夫人的。”
心臟莫名像是被捏了一下的不適。
崔琰皺眉,並未再言語,隻起身去桌邊去翻卷宗。待端了手邊茶盞,逋入了口,才發覺是溫潤甘甜的一盞冬花百合飲,方覺心頭躁悶去了幾分。
梅香順著窗滲進來,她垂著頭乖巧安靜侍奉在一旁,梅香混著墨香,頗有雅趣。
崔琰忽而笑道,“忘了同你說,玉佛寺不必去了,抄那勞什子佛經作甚?過幾日有位小姐來府裡借住,你去她身邊伺候一段時日。”
他的人,自然要他來替她籌謀,何必借旁人的手?
雲藍猛地抬起頭。
不是完全的被拋諸腦後扔在荒郊野嶺的玉佛寺,不是被隨意配人,她還可以依靠著他的庇佑苟活下去。
崔琰一句話,她的人生回到了原地。
雲藍忍不住慶幸的想,早早這樣折騰一遭也好,隻是斷了一顆癡心而已,她的心又不值什麼錢。
殘忍嗎?
一點也不,早些清醒總比繼續糊塗下去好。
“說來也巧,這位小姐是個大夫,還與你是吳州同鄉。”
崔琰心情好了些許,把外袍遞與她,順手捋了一把她的腦袋,安慰道,“你在她身邊活計輕省,飲食起居也舒服些。”
吳州啊。
雲藍輕歎,有陣子她是蠻想家的,不過家裡沒人了,想有什麼用呢?
腰肢被他從後麵環著,雲藍低頭,便看見崔琰腕骨凸起,手背青筋微微鼓著,細碎的呼吸在耳畔浮動,“雲兒一輩子陪著我可好?”
“可以生氣,可以吃醋,也可以鬨脾氣。”
他極緊的,沒有任何間隙的擁著她,高大身軀傳來柔和暖意,像是從未變過。
雲藍很難分辨心頭滋味,這話是她從他口中聽到過的第二遍。
第一遍她信得天真。
如今,她不願再一次自取其辱。
雲藍輕輕把手搭在他手背上,仰頭去看他線條硬朗的臉龐,清雋矜貴的眉眼。
淺淺的一粒小痣生動分明,那雙桃花眼中閃過的溫柔,讓雲藍有一些懷念。
信不信又如何呢?
如今他於她,就像是落水時抓住的一根滿是倒刺的浮木。
明知被刺得滿手鮮血,卻不得不依靠他,把他當做救命稻草。
於是,雲藍軟軟笑著點了點頭,低聲應他。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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