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吃了人,我的姑母也吃了人……
今日雖然是被迫的,但是往日裡不知道的時候,我未嘗沒有吃過人,從誕生伊始,我所享受的一切榮華富貴便都未嘗不是那些觸目驚心的掠奪換來的。
天底下本就是不乾淨的,本就是假仁假義拚出來的,從前以為的乾淨都是假的,都是因為還未曾睜開眼努力地去看看。
現如今才知道,這天底下的乾淨都是看不清換的。
張峒道回到院內便吐得昏天黑地,仿佛要把膽汁都嘔出來似的,他的信丟在了宮殿裡,眼下大約已經被燒了,上麵寫的內容是真切的,卻也是不要緊的。
張皇後做了什麼事情,張皇後本人一定比費儘艱辛的張峒道更加明白,但是她並不在意,因為不在意所以也就不需要看。
張峒道的脊骨仿佛被人抽斷了,也卸去一身的力氣。
那些東西嘔出來了卻也不代表他重新乾淨了,一想到那些肉曾經還和他說過話,尤其再想到梨香還曾經給過他一張詩稿,他就覺得仿佛生不如死似的,做了天下最大的惡人,和他說過話的梨香,她的肉就這麼燜煮在其中,順著喉嚨流到他的胃裡。
張峒道來不及坐起,翻個身嘔在床邊,這次嗓子裡帶著糜爛的苦辣,再看著吐出來的東西,已經帶著暗黃色的黏液——他是真的把膽汁吐出來的。
“廿年一夢方覺醒,始覺身處幽冥司。學仁德不見仁德,知公道不見公道。雖有府邸而不見歸處,雖知前路而未見光明。方知萬古不過代代生民苦,昨日、今日、明日,到底再無差彆。”
他轉過身,伸出手於虛空中一抓,果然什麼也不曾抓住。
“到底再無差彆……”
他的手心裡長著練劍留下的薄繭,那日日的訓練,都仿佛是一場夢似的:“如今,還能怎麼辦呢?還能怎麼辦呢?我什麼都不剩下了……”
張峒道忽然理解了順服的難處,一旦想到要對這件事情視若無睹,那種仿佛被人當空提起來的窒息感就會鋪天蓋地壓上心頭。
他羞愧,因為他未嘗是全然無辜的,吃過張家這麼多年的飯,他早就談不上無辜可言。
他抗拒,因為他見過了烏江縣的種種,他無論如何也不願意看到這件事就此斷裂,那麼多人淹沒入無聲的默然之中。
他求死,但是求死也不能讓自己重新變得無辜,他求生,但是求生就意味著要去同流合汙。
一種絕望的心緒如水一般逐漸淹沒了他。
“算了,算了吧。太沒有意思了……”他嘀嘀咕咕地說著,木訥的眼睛盯著房梁,如兩顆黑色的藏著綿的翡翠,不通透,“太沒有意思了,不想再做什麼人了。”
“想做個乾淨的東西,想做個沒有家的東西,想做個吃草的畜生,這樣好歹能坦蕩一些。被人吃掉就吃掉,好歹沒有負擔……好歹乾淨呢。”
他嘀咕著,仿佛中了邪似的眼睛也不動了。
陳坷遠聽了話,早先便離開了,此刻即使不離開,應該也不會允許見麵。張峒道的院子裡很安靜,安靜到帶著塵埃落定的死氣。
他忽然睜開眼,眼珠活物似的動了動。
“我知道要做什麼了。”
是夜,一輪奔著圓滿去的鼓鼓囊囊的月亮懸在空中,長安城外有一道水溝,約莫恰好是八尺深,水底下是陳年的淤泥,翻攪上來弄得整條水溝都彌散著臭氣,那氣味裡麵既有廢棄垃圾的惡臭,也有枯枝敗葉的腐臭。
一名男子走到那水渠邊上,摘下身上的披風,默默將那披風掛在樹上。
張峒道望著那一條醜陋地河,許久沒有說話,最終他低著頭嘀咕一句:“我去不了黃河了,要走到黃河那麼久,就會不想死了。”
說完,他低頭漠然許久,仿佛在祈禱什麼似的。
風吹過秋後的蘆葦,毛茸茸的蘆葦蒙著飽滿的月亮,張峒道向水裡踩了踩,爛泥並不是很好走,每一步都好像刻意要留下他似的。
張峒道拔出腳,又蹚水往深處走去,那難聞地氣味幾乎要將他蓋了起來。
“臭吧,臭吧,最好叫我就這麼爛下去,不要有人找到……叫我徹底臭在這裡,化了白骨什麼都不剩下……那就好,那才好。”
他說著,又拔出腳往深處走了兩步,水已經沒到胸口,晃動著飛濺到臉上,他眼裡卻顯出光亮來,見著月亮仿佛見了希望。
“誰也攔不住我了,誰也攔不住了。”
“誰說的?”
忽然,一聲斥責不知何處傳來,一隻手透過那層疊的蘆葦,拽住張峒道的手腕:“你這混蛋,誰說誰也攔不住你的!”
李平陽撥開那蘆葦草,露出一副嫌棄的表情,手忍不住在空中揮了揮,惡心地皺起鼻子做了個作嘔的表情:“張大人,你也忒會選地方了,這臭水溝子一般人還真找不到。”
“……李平陽?”
“彆叫了,你先給我上來,快快快,我真的要吐了!”李平陽一隻手拽著張峒道,一邊罵罵咧咧一邊往岸邊蹚水,“幾天不見你就給我整個大事情,你可真牛啊張大人!”
張峒道有些恍惚,被她牽著往前走,他有些恍惚地想——本來是要做什麼的?
“宮裡早就知道美人湯了,你給我的東西什麼用都沒有,姑母逼我喝了美人湯,眼下我也是喝過美人湯的人了。”
李平陽揮開蘆葦,滿不在乎地隨意接話:“所以呢,你喝過了,有效果嗎?”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張峒道忽然覺得好像一點點活過來了,他回到長安之後,一直被恍恍惚惚地推著走,但是此刻被李平陽拽著,他卻好像重新感受到自己的手和腳,自己的四肢,自己的呼吸,“我不想喝,他們把我下巴卸了逼我灌了下去。”
“……真變態啊。”李平陽嘀咕了一句,語氣變化不大,“自己喪失了仁義道德,就恨不得那些東西都是假的,這種人都是這樣的。”
“我很想你。”
李平陽在前麵一愣,扭頭看著張峒道,就見到他臉上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爬滿淚水。
“我很想你。”他又重複了一次,聲音近乎哽咽,“你為什麼到現在才來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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