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贏得了他?”
石崖邊上,閔寧一人舞劍,耳畔邊上忽有聲響。
轉過臉去,就能看見白衣女冠的身影撲朔於毛茸茸的夜色間。
閔寧停住劍勢,雙腿前後呈箭步,凝望前方,手中劍平且直,
“你說贏不贏得了,我也不知道,可是…以劍傳心,這就夠了。”
以劍傳心…短短四字,說得輕巧,隻是陳易真是那般容易被說服之人,在殷惟郢看來,從來不是,他從來吃軟不吃硬,若非如此,自己當初也不會受這麼多罪。
殷惟郢往前走***緩道:
“拔劍相向,終會心底留下芥蒂。”
她曾花了好些時間,曆經許多風霜,才化開彼此心裡的芥蒂。
閔寧如今要重蹈覆轍,她本該高興才是,可仍舊心不安寧,磕著石子似地,是女子間的天生憐心作祟麼,殷惟郢攏起衣袖,黛眉輕垂下來。
她不禁輕聲道:“你不會順著他來麼?”
閔寧眼眸微側。
見閔寧沒說話,殷惟郢就著暗沉的天色,繼續道:“我與聽雪,哪怕有所反抗,可心裡到底是順著他來。”
他這人從來吃軟不吃硬,也很少給彆人讓步,在他那吃過這麼多苦頭,殷惟郢雖說道心依舊,可無論情願還是不情願,也得如此,不然就沒有好果子吃…經曆了那麼多,她也隻能暗中拿捏,明麵上終歸要順他的意思,也正因如此,他們之間要融洽了許多,她也能與他雙修,是板上釘釘的金童玉女,說不準哪一天…就能一並得道成仙。
許久之後,閔寧終於開口道:
“為什麼非要順著他來呢?”
這話倒讓殷惟郢驚詫了。
閔寧輕拂劍身,低聲道:“我為他讓過許多步了,為什麼心底也非要順著他來呢?”
殷惟郢回過神來,似是才發現世上竟有不順他的意思來的女子。
他是那般強勢,饒是自己道心勝鐵,仍舊被折騰得死去活來,可閔寧不願非順著他來,殷惟郢想不明白,她不是跟自己一樣,喜歡陳易麼?
隻聽閔寧曼聲道:“我既然喜歡他,就沒有非順著他來的道理。”
殷惟郢回過神來,嗤笑道:“那你這又怎算真喜歡?”
夜色寂靜,殷惟郢望著閔寧,後者並未回話,隻是靜立沙沙作響的暗林間。
“這不算真喜歡?”
“又怎麼能算?”殷惟郢反問道。
如自己般順著他的意思來,時時暗中拿捏,才算真喜歡,殷惟郢這般作想,也無怪乎閔寧不順他意思來了,隻怕在京城時她便是虛與委蛇,離京之後,更見天地,隻是放不下一點情愫,心底卻早已將陳易忘得九霄雲外。
殷惟郢繼續道:“想來這近一年過去,除去剛剛離京的時候,你一路也不常提起他了。”
“不常提起…是吧。”閔寧承認道。
離京的時候,她確實常常提起陳易,提到連著雨都煩,可越到後麵,她就越不常提起陳易了。
明明分離越久,就應越是思念。
殷惟郢便是這般思念,她道:“起初我不以為意,可越到後來,就越是想他。”
“我跟你不一樣。”
閔寧沉默片刻,凝望劍身,眸裡倒映著光,
“我不必時時掛念他,我隻需偶爾想起他。”
殷惟郢稍稍錯愕,這句話落耳,女冠心底忽然有些亂了。
莫名多了些難以言喻的感懷,殷惟郢立在原地,不再說話。
閔寧眸似懷念,繼續道:“跟他在一塊,我最高興的日子,不是離京前的一夜歡愉,也不是戍樓上做約定,而是淮水村裡,他用出我教的那招摧風斬雨,那時我就大步過去親了他,什麼也不想…不知你記不記得?”
“…我當然記得。”
“那時我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這麼高興,現在也不知道,更想不出緣由,”閔寧輕笑了聲,笑得清澈爽利,“我隻知道,我要永遠像那時一樣喜歡他。”
殷惟郢無言以對。
她們不是同一類人。
再爭論已沒有意義,她們間從不是同一類人,她的喜歡是變的,從厭惡走到喜歡,從仇敵來到道侶,而閔寧的喜歡,卻是不變的。
殷惟郢正欲離去之際,閔寧停下了手,忽然開口道:
“你們想得太複雜了,好像打贏打輸這一場,就一切全完了似的。”
女冠側頭,莫名疑惑不解,
“難道不是嗎?”
閔寧搖了搖頭,她眼眸低垂下來,眸光放長道:
“當然不是,不過…我想叫你幫個忙。”
殷惟郢皺了皺眉頭,不禁問:
“你想做什麼?”
閔寧見她上鉤了,毫不猶豫道:
“我借套衣服給你,明天你按我說的做。”
………
天蒙蒙亮,光暈柔和,厚重的黑雲尚未聚集,兩道劍鞘晃蕩於樹影婆娑間。
陳易心緒始終不寧,後背不覺間汗濕了,分明是清晨,卻幾許暮氣籠在了身。
他不時側眸去看閔寧,她步伐輕快。
湍湍流水聲由遠及近傳來,沒入人耳廓裡,撥開樹葉看去,千尺飛瀑倒懸墜下,天地間貫通茫茫一道白。
“就是那了,我昨夜尋到的地。”閔寧往前指了一指。
瀑布撞擊水麵,水花傳來轟轟聲,濺射湖水間,其正中有座五六丈寬的浦嶼小島,以二人的武藝來說,似乎是有點小了。
武夫間比試,彼此相距十丈,所用手段自有千百,試探纏鬥起來,往往十幾二十合,可若是拉到十丈內,交手可用的招就越來越少,並且儘是殺招。
陳易打量浦嶼,眼眸微眯。
這意味著廝殺隻在方寸間?
陳易單手握住背上劍鞘,正欲一躍而起落向浦嶼。
“你彆著急。”閔寧出聲道。
陳易有所疑惑,略作思索後,記起道:“我是四品,看來是要壓境跟你打?”
閔寧微微頷首道:“這話倒也不錯。”
“幾境?”陳易大有任她挑選的意味,“哪怕壓境到六品,你也不過我一合之敵。”
這句話並非虛言,洞府間之所以看似彼此相差無幾,隻因一切是因幻象而起,而非真實,落到真刀真劍上,武道境界越低,便越是講究千般手段,陳易身具殺人劍與活人劍的兩種劍法,再輔以輕功,贏閔寧並非難事。
隻聽閔寧道:“九品。”
陳易一停,瞪大眼睛看向閔寧。
閔寧挑眉而笑道:“不行麼?”
陳易古怪道:“我是九品,你拿跟木棍都能贏我。”
這話剛落下,閔寧縱身一躍竄入繁茂林間,幾下折返,回來時一看,還真帶了兩根樹枝。
閔寧掂量掂量,把稍長的一根丟到陳易手裡,自己留下稍短一根。
陳易奇怪地看著閔寧,樹枝不過兩指粗,她這是在搞什麼鬼。
隻聽閔寧忽一笑道:“陳尊明,你想得也太認真了吧。”
陳易一呆。
“難道你真想跟我打生打死麼?”閔寧晃了晃樹枝,相較於劍來說,樹枝太輕了,像是隨時都會斷掉似的。
陳易仍是不動,以劍傳心,分明應是二人立於飛瀑前,浦嶼上,以彼此的劍做回答才是。
見他雜念重重,閔寧旋身一轉,掠到陳易身後,狠揮過去。
陳易還沒來得及疑惑,瞳孔微縮。
“啪!抽你屁股!”
褲子上凹出一道痕跡,閔寧笑出聲來。
陳易終於回過神來,平時都隻有他撞人屁股的份,今日倒是有人造反了!
不過,他深吸口氣,沉下心來道:“閔月池,你到底在想什麼,要比劍就快些,把我們心裡的事好好論道論道。”
閔寧不答,抬手就抽。
陳易擰身伸手,要把她的手給抓住,閔寧卻似遊魚般一轉,竟在抓住前,又抽了一下。
他又好氣又好笑,自己正正經經來這比劍,她卻給自己抽了兩下屁股。
得了,她抽兩下,以後換她兩百下,陳易陰惻惻作想。
捕捉到他眼裡流光一掠而過,閔寧忽出聲道:
“這不就挺好嗎?”
陳易一知半解:“什麼?”
“你想這麼多做什麼,糾結什麼俠義,糾結我說你是大俠,糾結什麼江湖。”閔寧緩緩道:“你像是個漩渦,不斷地吞東西,不斷地冒出雜念,搞得…你不像你了。”
說著,她頓了頓道:“除了好色以外。”
陳易沉默片刻。
閔寧說的,他也不是全然意識不到,隻是一直以來,他都是這樣過來的,自從被周依棠斬卻兩屍後,雖覺無關緊要,可當真無關緊要麼,陳易不知道,他隻知自己除去好色之外,其他都總是易於被人影響,被人改變也正是如此,走過山同城那座泥濘的江湖後,心覺所謂俠義,不過榮辱……
陳易思緒起伏,好似要沉入其中。
閔寧這時的話音忽然響在耳畔,道:“問你件事。”
陳易思路斷了,道:“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