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不逾人隨劍散。
陳易那一劍下,他本就身死,卻那彌留之際,喚回另外兩道“吳不逾”,三清歸一,重提一氣,再出此生以來最後一劍。
一劍即天地。
闔上眼睛,那一劍壓來的景象仍在回蕩。
陳易提起一氣,盤膝而坐,鮮血泊泊流著,灑落地上點點紅斑。
都結束了…
這曾經的天下第一已身死道消,天地一劍不過回光返照,終究成了道逝去的武林傳說,不會比他所殺的劍仙們留得更長。
江湖易老,千秋不到。
雲散風消,天地一派空明,墨染似的群青色氤氳成圓,向外排開,碎葉也無風自落,陳易視野忽然極遠,望見山巔芒草茫茫,一座座劍墳迎天嗡鳴,似要死而複生,因老人的死,乍然沒了約束,萬千劍意紛繁淩亂,條條白色氣流掠動天地間。
“一劍即天地…”
陳易張開雙臂,接著往後一收。
自由自在蜉蝣天地的劍意半空一滯,白色風線齊刷偏轉,浩浩蕩蕩,自四麵八方彙聚而來,數以萬千。
皆入陳易一劍。
後康劍內,仿佛有座天地,紛繁淩亂的劍意已收攏起來,好似一條條遊魚交錯水流中。
陳易橫劍在膝,闔上眼眸。
遠天,
碧空如洗,千百年來的萬象變化,可終是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火上炎,石下墜,天地無垠。
陸英似有所感,無聲間朝遠方眺望,
一人、一劍、一孤影。
又或許還沒結束…
他的路,才剛剛開始。
……………
哪怕陳易回來時把身子洗了個乾淨,可殷惟郢看到他時,仍然嗅到濃鬱的血氣,她被嚇了一跳。
她小心翼翼端詳了會陳易的臉龐,順便捋捋他雜亂的眉毛。
陳易沒有理會女冠的動作,他直直盯著昏睡中的閔寧,雙眼一眨不眨。
雖說在場無人知道周依棠化身著雨依附在閔寧身上,但當時周依棠附身閔寧代打,大家都是看得清清楚楚。
陳易知道周依棠有許多事避而不談,刻意隱瞞,隻是這一回後,經塗山氏的提醒他意識到再也不能就這樣讓她瞞下去,他就等著跟周依棠對峙一番。
若周依棠以真身出現,陳易與如今的她問劍,大約在五五之間,鹿死誰手猶不好說,可現在就是一縷分魂,倒也不怵。
閔寧的睫毛顫了顫。
陳易把臉湊近了些。
“呃…”
她撐著身子,稍稍昂頭,便看見了陳易,
“陳、陳尊明…這是在哪裡?”
陳易一愣,都準備好對峙了,醒的竟是閔寧,而不是周依棠。
殷惟郢也意識到這點,咕噥出聲道:“看來通玄真人不知躲到哪裡去了。”
陳易出聲問道:“有辦法找到她麼?”
女冠思索琢磨,再略一掐指,最後還是搖了搖頭。
閔寧自然知道發生了什麼,她用右手撐起身子坐起,渾身骨頭冒起咯咯聲,嘴裡喘了口氣,正想說話,卻咳出口鮮血。
陳易立即轉過臉來道:“彆亂動。”
話還沒落時他就扶住閔寧的肩膀讓她躺下,她那英氣又顯得脆弱的眉宇落眼,陳易便不住心頭微緊。
一彆春秋,他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好久沒心疼過閔寧了。
其實還在京城時,陳易對閔寧的心疼本來就不算多也不算少,隻因她素來剛強,又一身俠氣,好似永遠都不需人心疼一般。
而劍池再見,閔寧秉性仍一如既往,而經江湖曆練後,境界飛躍,那股子要強勁就更是鋒芒畢露。
略一失神間,就見閔寧笑著看他:
“怎麼,你可憐我?”
陳易笑了笑道:“不行嗎?”
“去去去,犯不著要你可憐。”閔寧揮手就要推開他,冷聲道:“彆看我這樣,真搭起手來還是你叫屈。”
所謂搭手,便是武人間不拚內力,純以招式切磋較量,這等較量形式比擺擂更好把控,不易流血,故此在商貿發達之地的武館鏢局間猶為興盛,而在京城這類地方鮮少聽聞。
陳易並未放手,反而按住她的手臂摸了下道:“經脈損傷不少,還要靜養,有丹藥嗎,沒的話我讓鸞皇給你煉點丹藥。”
殷惟郢撇了撇嘴,自己竟要給閔寧煉丹,也不知成什麼樣了。
她心中略有鬱悶,又看不慣二人親密,便從方地中摸出一個小玉瓶子來,清淡道:“紫月化清丹,溫養三日便是。”
陳易接過放到閔寧手裡,他哪裡聽不出女冠的小小醋意,不過也沒計較。
閔寧隨意倒下一枚丟到嘴裡,這時才問起那一戰來道:“吳不逾呢?”
“死了。”陳易回得簡單。
閔寧雙瞳一顫,無比愕然道:“死了?”
這事於誰而言都是難以想象的衝擊,多少劍道大材都身死於此,哪怕閔寧自忖日後成就絕不弱於周依棠,所想的也不過是活下來罷了,如今卻聽見吳不逾死了,心中自難言驚駭。
陳易微微頷首,想了想後道:“他自言劍道不過枯草,自是來到天人合一的境界,所謂武道之所以稱為‘道’,便是與天地共鳴,所悟的意,更是天地的意,周依棠所悟到了物我兩忘,便是讓劍與天地合一,吳不逾看到了這點,故此才說她是半個可畏後生,天下第九,當之無愧,而吳不逾的境界更深,劍道為枯草,近乎涅槃,天下之中,這本就是高至山巔的境界,如同凡夫俗子認清自己是凡夫俗子,隨後一朝頓悟,涅槃成佛。”
閔寧聽得認真,旋即又問道:“你說近乎於涅槃,那他到底還是沒有涅槃?”
陳易吐出一口氣,想起吳不逾身死道消時斬來一劍,若真落身上,生死猶為可知,他緩緩交代道:“近乎於涅槃,到底還是沒涅槃,他視劍道為草木禾秸,而非無物,更百年來儘侯劍道大材,就注定他絕非超脫涅槃之人,而是心存冀望,正是這一點冀望,讓他來到了新的境界。”
“新的境界?”
縱話語平靜,閔寧直覺險象環生,若是如此,那陳易到底是怎麼活下來的?
陳易慢慢道:“我的境界。”
閔寧呆愣了下,下意識要噗嗤笑出聲來,緊接著便又意識到,陳易所言非虛,有些尷尬地摳了摳牆麵上的劍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