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新雨後。
天地洗滌一清,白雲似浮衣籠下,蒼梧峰那崖角奇石,蒲團上久違地有人打坐,獨臂女子也久違地心神不寧。
自劍塚擇劍已過許久,無論哪一世,周依棠自返山後便少有再來此處打坐,便是有,也往往是重大節慶,與其說是靜修守心,莫過於說是例行公事,這般敷衍了事,若是傳出去,也不會說她不敬三清,而是隨性灑然,順帶以此警告晚輩,若無此等境界,萬不可學。禪坐無論道佛兩家,皆是必不可少的苦修,佛家講禪坐,是講“當下”,是講見心中佛,故曾有一則禪宗公案,是為“野鴨子”,其中妙理在於:野鴨飛過,便剩當下,道門同樣講禪,講的“守靜”,所謂“致虛極,守靜篤,萬物並作,吾以觀複”,從靜中看萬物生生滅滅,體悟天道,由此可見,雖同樣講禪,兩家可謂大相徑庭,一家是已心見法,莫向外求;一家則是致虛守靜,得見大道;法在內而道在外,兩家之彆深入骨髓,這也是為何兩甲子前佛道之爭,蓬萊道子的佛道合一會引起軒然大波的原因……周依棠這般作想,她早已是行亦禪,坐亦禪,不必打坐都能靜心,隻是這一回便是打坐,也不得安寧,她幾番自語收心,可不過片刻又神遊物外,秋風拂過山巒,樹影婆娑,恰似眼下樹欲靜而風不止,周依棠深吸一氣,待風過之後,整個人定立蒲團如奇石鐵影,心神漸漸攏住,又沒來由地想起,那逆徒很久前曾誇過一句她眼皮格外單薄細膩。
周依棠豁然睜眼,吐出一口濁氣,眼眸陰晴不定。
略作思量後,她不再打坐,翩然起身,幾下便落到了一座木堂外,並無特意而做的牌匾,但算是蒼梧峰上的學堂。柱子與石基的接口生著綠芽。
法台邊上,殷聽雪原本很是聳拉地坐著,聽到有人進來後,立馬直起身來,再一想想這也不是練功的時候,肩膀又鬆了回去。
“周真人你來啦?”殷聽雪一邊說著,一邊把黃狗抱到懷裡。
周依棠環視了一圈,半晌後道:“他要來了。”
少女蹬地一直身子,不禁道:“真的?”
黃娘兒覺察到主子的情緒,這時,它也晃著尾巴。
獨臂女子既不搖頭,也不點頭,她隻走到少女身邊的蒲團坐下,單手揪起那條黃狗,拋了出去。
殷聽雪“哎”了一聲,眼睛追著狗走,黃娘兒懨懨地一步三回頭,終究還是一溜煙小跑地跑遠開去。
少女轉過頭來,小心翼翼地看著周依棠,雖說她修為高,聽不到具體的話音,但少女仍能聽到朦朧的情緒——她心緒複雜。
周依棠遲遲不開口,殷聽雪便低聲問道:“他是不是…比你厲害了?”
獨臂女子掃了她一眼,少女立即感到促狹,前者冷淡道:“沒有。”
“沒有就好。”殷聽雪頓了頓,“他可不能比你厲害呀。”
小狐狸其實有點擔心陳易比周依棠厲害,要是這樣,以後就沒人能節製陳易了,這還算小事,大不了自己多吹吹枕邊風,可周真人以後就糟了,這麼久以來,她如何不知這夫君對周真人的覬覦?
周真人是自己師傅,又是自己朋友,更是寅劍山劍甲,殷聽雪很怕她顏麵儘失。
秋色帶來一絲憂愁,少女揪著蒲團蔥綠的絨毛。
獨臂女子眸子微斂,她沒有告訴殷聽雪,陳易如今到底是何種境界,二人若拔劍相向,前五十招內,他足以分庭抗禮。
思索再三,周依棠終於出聲道:“你是如何擺布他?”
“我?”殷聽雪指了指自己,“我擺布他?”
“嗯。”
“我沒擺布他呀。”
“他願聽你話。”
殷聽雪眨了眨眼睛,想了想,好像確實如此,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吹起枕邊風,陳易都會或多或少聽進去。
是為什麼呢?少女不禁細思起來。
這時,許是覺察到氣氛緩和,黃娘兒探出半個腦袋來。
殷聽雪趕忙招了招手,它便撲騰地躍到少女懷裡,周依棠見了,並未製止。
“周真人這也算是…向我討教吧?”
殷聽雪懷裡抱著黃娘,試探性地問道。
“算是。”周依棠頓了頓,“很奇怪麼?”
殷聽雪搖了搖頭,輕聲道:“不奇怪不奇怪,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於弟子,各取所長嘛,我知道。”
“知道便是。”
這襄王女果真是極聽話的,她對這弟子大抵滿意。
獨臂女子坐在麵前,陰影投到麵上,黃娘兒略有不安地聳直尾巴,殷聽雪呼了口氣,周真人哪怕不言不語時,那清寒的眸子也總給人帶來難言的寒意,叫人後頸發涼。
殷聽雪不太喜歡,便出聲道:“不過,聖人教習都要收臘肉呢,周真人我不跟你收臘肉…你以後能不能溫柔些?”
獨臂女子眼眸微眯。
殷聽雪立即道:“就是這樣不好,他吃軟不吃硬的,溫柔些說話,他大概都是會聽的。”
?
周依棠算是聽明白了,這襄王女是嫌她不夠溫柔,她不禁蹙眉。
而那二字與她並不相襯。
自幼上山修道,本就需清心寡欲,根淨纖塵,切忌大喜大悲,後來入劍塚擇劍,遇枯守於此劍魔吳不逾,更斬卻三屍,自此無悲無喜,長年不苟言笑,再加之束冠之時便已成寅劍山劍甲,站得太高,所見世事,儘是觀之漠然,又能有多少起伏心境?
周依棠眼瞼垂著,細思該如何是好。
既然嫌她不夠溫柔…
周依棠便睜大眼睛,單薄的嘴角往兩側用力勾起,撐出笑臉。
“汪?”
黃娘兒如臨大敵地打哆嗦。
她美則美矣,可這般笑臉太過古怪,殷聽雪也不住心裡發毛,朝周依棠搖了搖頭。
獨臂女子臉色一黑,慢慢道:“這是你要的。”
殷聽雪見她這般語氣,心裡發怵,連聲道:
“可是他想要的…肯定不是這個。”
周依棠也覺有理,二人兩世夫妻,雖隔閡不斷,可她也從來明白陳易的性子,二人都很是固執。
其實如今心神不寧的根源,她並非毫無察覺,隱約知道自己怎麼了。
陳易勝了吳不逾,而自己當年不過是平手,二人境界雖有差距,劍道卻是隱有天差地彆之勢,親眼目睹這一幕的心境變化,周依棠如何不知?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為人師者本應欣慰,隻是周依棠卻如五味雜陳。
或許他這一世不會補天而死了,隻是她的劍,當真過時了麼?
殷聽雪模模糊糊捕捉到周依棠的心緒,也不知如何是好,少女一時有點想陳易快些來,又有點怕陳易真來這麼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