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真人見頭顱麵色平靜,屈指神識一探,旋即道:“魂魄何在?”
“魂魄?”趙德山滿臉困惑,全然不知情況。
“此人修有道法,恐怕有金蟬脫殼的秘術,若不滅絕魂魄,僅存屍身無用。”白玉真人搖了搖頭,旋即眯了眯眸子道:“不過,既然有屍身在,也可以此招魂拘魄。”
每當蕩寇除魔日,寅劍山總與上清道聯袂去往京城興道場,雖不摻和俗事,但總歸是要賣天家麵子,故此哪怕沒有屍身在此,寅劍山都與這等賊寇有正邪之彆。
更何況今日屍身在此,招魂拘魄,豈不是手到擒來?
…………
天色溟漠,事不宜遲,白玉真人於大堂前廣場立下法台,一襲明黃祭袍主陣,身側諸道提劍護法。
“魂兮歸來!去君之恒乾,何為四方些?舍君之樂處,而離彼不祥……”
招魂的法台青幡招搖,紙錢一片片散入火中,少女恍若未聞,背著法台失魂落魄地走了。
殷聽雪腦子一空,不知該做何神色,耳畔邊也聽不見周圍的聲音,說來奇怪,這時心底一點悲傷都沒有,好像整個世界都死了。
她沒有六神無主,恰恰相反,她竟格外精神,像是回光返照一般,離了會客堂便回到自己的小樓裡,黃娘兒朝她叫喚,飛快搖著尾巴,殷聽雪就給它多添了不少飯,是前夜昨夜剩的,今天送來的,裡麵有梗米、煎雞蛋、瘦肉,還有空心菜。
他就這樣死了。
殷聽雪覺得是真事,世上多少人死得不明不白,特彆是話本裡的人,死不過是翻一頁紙的事,這倒也沒什麼稀奇的,她摩挲著菩薩,連黃娘兒扒拉她褲腳都沒注意到。
黃犬瞧見少女整個人呆呆地,心好像鎖了起來。
早就經曆過了,殷聽雪也沒什麼事,門外響起敲門聲,點起了燈,推門一瞧,就見周依棠站立著。
“他死了。”獨臂女子說完,沉默了。
殷聽雪點點頭道:“我知道。”
二人間兀然不再有言語,不約而同地沒了聲音。
終於,獨臂女子又問道:“你要怎麼活?”
“從今天起我要吃好、穿好、睡好……”殷聽雪認認真真說完,臉有些紅了,她把烘紅的臉俯向燈火。
“真好。”落下兩字,周依棠便轉身而去。
冷風呼呼刮來,夾在飛雪打在麵上,殷聽雪便取來掛牆上的帷帽,長長麵紗落下,她攏了攏衣服,一下暖了許多。
她好像真的一點都不悲傷。
這樣的事,殷聽雪經曆太多太多了,連眼淚都流不出來。
她想流一流,卻又不能強做悲傷,隻覺他去了個很遠很遠的地方。
天漸漸黑了,不知站了多久,少女的帽沿裡積了細細的雪。
這時山那邊傳來急促的呼聲,
“在那、在那,逮住他!”
“彆讓這魂跑了,彆讓他跑了。”
“我封住他去路了,他走不掉!”
他…會是他嗎?
不知那些人在追誰……
追逐的嘈雜聲由遠及近,從風中延申過來,遠方人影綽綽,上下驚動。殷聽雪不知那發生了什麼,她這邊還是靜靜的,細細的雪飄過火光,零落山門間,一時教她想起那《思凡》裡的少女,小尼姑因不勝山上枯燥而奔逃下山,墜入心心念念的凡塵裡,自己是不是又是哪一出戲裡的少女呢?
殷聽雪頂著帷帽,忽地跨過門檻闖入風雪間。
於是,燈火在她臉上撲朔。
少女驀然掠進山林間,跑了不知多遠,出了蒼梧峰,便看見有人吩咐從哪個哪個方向追,她聽到了,就趕忙過去。
草木掩映,月色淒涼。
殷聽雪穿過深林,越走越快,四處張望,想看,卻看不見,倏地有道黑影從遠處劃走。
不知是誰,就在樹叢裡一掠而過,在眼角餘光裡,殷聽雪停下腳步,想遠遠叫一聲,可是樹叢密密麻麻,會勾住衣服,他急匆匆地越走越遠,或許那人也不見得就是他,還是算了,殷聽雪終究不夠勇氣。
雪靜靜落著。
人影已不見了,連追逐他的人都不知去了哪個方向,殷聽雪也尋不到,她朝回頭路走去,不覺間腳磕到石頭,摔了一跤,雙膝泛起疼感,由下而上刺入心扉。
她這時忽然覺得好疼,
沒來由地想,那會是最後一麵嗎?
殷聽雪趕忙從懷裡揣出醜菩薩,舉目昂頭望去,天色空空蕩蕩,漫天都是頃刻花,落在空白處便連點蹤跡都尋不到了。
“你在哪?”她出聲大喊:“快出來!”
可無人回應,仍舊茫茫空白的死寂,好似整座天地都沉默不語著。
舉目所見,杉影、山巒、遠方…一切都不見了,僅剩茫茫一白,還有紛亂的雪花,慢慢地,連雪花也不見了,這時殷聽雪恍惚記起那時的銀台寺。
一切也都不見了。
“你也是消失不見了嗎?”少女嗓音喑啞。
臉龐忽地有點燙,淚滾了下來,珠簾似地掉落,她沒有一點悲傷,真沒一點悲傷,莫名覺得這樣其實很好,真的很好。
雪幕茫茫。
“我又一個人,自由自在的,多好呀…”
她在雪地裡哭個不停,
“太好太好、太好了……”
空空冷冷,冷到人心裡結了冰,卻又熱淚滾燙。
………
天色黯淡,失去了所有顏色,殷聽雪視線模糊,腦子渾渾噩噩。
她眼睛有些腫了,似是分不清現實還是虛幻,
“你這麼無惡不作、十惡不赦就這樣死了嗎?”她恍惚間喃喃道。
“是啊,是啊,我無惡不作、十惡不赦,死得好慘啊。”
殷聽雪怔了一下,呆呆地轉過腦袋,卻見一張熟悉得不能熟悉的臉,還有個大大的笑。
腦子空白許久。
好半晌,殷聽雪吐出話音,“你沒死嗎?還是我幻覺了?”
“死了,死得很好,”
幽藍色的身影落在麵前,他伸手虛摸了下她的腦袋,接著指了指自己,竟吐出哪有些聽不懂怪話…
“好似喵、好似喵。”
殷聽雪渾身停住,接著沒忍住地噗嗤一笑,
一時啊,就好像火在水中燃燒,所有的花都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