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群山積著雪。
杉樹筆直聳立,冷冷的影子夾著一小小墳塚,殷聽雪身上裹了圈通紅的棉襖,菩薩端立在石碑上,她雙手合十,口中誦著祈去西天的經文,不知多久,臉蛋上露珠落水般點開一抹寒涼,
這裡也忽然下雪了。
殷聽雪祈福過後,抹開菩薩頭上的些許斑白雪色,揣入懷裡,這無臉的醜陋菩薩是夫君成婚時送她的,她時時揣懷裡帶著,很少會放一邊,所以這時醜菩薩還有點餘溫,並不凍人。
山坡邊處,黃狗朝她焦急叫著,畏畏縮縮不敢跳來。
“我這就上來。”
殷聽雪應了聲,就抱著菩薩走了過去,那小小墳塚便漸漸遠了,等她也翻上山坡,再一回望就剩一點杉樹間的影子,她默念“南無阿彌陀佛”,這墳裡埋的是一頭小狗,黃娘兒上山時便是數個孩子的母親,殷聽雪把這些小狗都送了人,隻有一頭孱弱得連奶都吃不了,她儘心竭力養它,去擠狗奶喂它,可到底還是沒熬過去,死在春天裡。
殷聽雪即使想救也回天乏術,那時她不通道法,眼下不同了,大半年過去,她已經金丹了。
可過去終是過去。
那不是殷聽雪第一回見到死,她早早便明白生老病死是世間常態,便把這小狗埋在地裡,立了個墳塚,時不時就來拜祭,生下這麼個孱弱孩子,連狗自己也忘了,可她還記得。
寅劍山偏北,蒼梧峰更是迎北坡,於是深秋便下起細雪,一人一狗沿著山道從兩簇冷杉影間穿過,便來到家門前。
屋簷已落了層薄薄白色,窗欞處也有,天色溟漠就呈黯淡的灰,殷聽雪伸手一碰,雪就因手溫化了開來,多脆弱啊,她咕噥地低聲一句:“雪是女孩子呢。”
話說完,她雪地裡跳了跳,厚厚的棉襖上下彈動,理所當然地又一句,“所以我叫聽雪呀。”
黃娘兒歡快地搖尾巴,也跳了跳。
門開了,刺骨的寒涼便撲麵而來,一個人住的房子總是冷得極快,沒有人來人往,煙火氣不濃,就比外麵要更冷些,不過殷聽雪習慣了,脖子都沒縮。
她雖是金丹,卻不常用道法。
窗欞透來昏光,茶幾明淨,瓷碗似蒙了層薄霧,迷離,角落陰翳靜謐,隻有小時才擔心裡麵有鬼,殷聽雪把黃娘兒送回窩裡,便繞過前堂,回到臥室裡,屏風繪有山川遠景擋在麵前,她繞開了過去,坐到床榻上,裡麵一切都收拾得很是乾淨,乾淨得隻有她一個人。
一個人不會孤獨嗎?
殷聽雪也不知道,不過她驀然想起帶陳易去銀台寺時的問話,便捧出那溫溫的醜菩薩。
指尖劃過菩薩的邊沿,她一動不動地看著。
他什麼時候來呢?
殷聽雪還是不知道,她覺得自己有點想他,也不敢想太多,怕越是想他,他就越是不回來,因他太喜歡欺負她了……
屋子裡很靜,棋盤平鋪在桌上,黑白棋子在盒裡一言不發,她無端想起被奉為聖女,困在塔樓裡的時候,那時侍女丫鬟都被遣散了,她呆坐床上從天亮坐到天黑,那段日子沉悶得可怕,她如今都心有餘悸。
她不知自己在等什麼,隻是一直等、一直等下去。
眼下,她也靜靜地一個人坐著。
跟過去有些像……
殷聽雪吸了口氣,抱著醜菩薩側躺在床榻上,她想起來了,自己雖不知在等什麼,心裡卻隱約想等母妃回來,不是那病入膏肓的母親,而是許多年前銀台寺裡的娘,那時還有溫婉的盤發,還有根鮮豔欲滴的糖葫蘆……可是等啊等,怎麼也等不到。
“他也等不到嗎?”殷聽雪竟喃喃出聲。
臥房的紙窗結起了白霜,這又讓她想起自己困在塔樓時,用手畫字打發時間,那名為“清淨聖女”的人生還沒死去麼,這時又從孤寂中活過來了,因眼下殷聽雪也不住霜上畫字。
一切跟過去很像,
這讓殷聽雪打了個寒顫。
少女停了指尖,像是有意跟過去區彆,便回到床榻上,也不脫棉襖便把被褥卷到身上,身子終於格外暖了,卻又似是虛幻。
殷聽雪朝枕頭邊上摸了一摸,摸出那朵小紙花,縮在被褥裡直直凝望,
許久後,她喃喃一問:
“你不回來嗎?”
………
過了幾日,寅劍山忽有道友遠道而來拜訪。
寅劍山當代掌門是為白玉真人,分明已耄耋之年,但鶴發童顏,麵上並無一絲一毫皺紋,其登在宗門譜牒的名諱為安槺,雖姓安,但與丹陽安氏不過遠親,更何況修道之人早已斷世俗塵緣,因此遠得不能再遠,隻空留一名頭而已。
世上無論哪門哪姓,同道中人拜訪,自要以禮相待,更何況道門素輕名利,重緣分,無論貴賤都最好主客儘歡,掌門白玉真人安槺接到請帖,得知來者是為萬壽宮,她更是慎重了。
原因無他,神霄派起於北宋年間,年代久遠,以符籙役鬼神、除妖魔而聞名,宋時道君皇帝徽宗,信的就是神霄派,金人破城時大興六甲神兵的郭京便是神霄派的除名弟子,成了這宗派一大汙點。而自南宋覆滅,神霄派便漸漸沒落,不複往日輝煌,萬壽宮是為碩果僅存的一支,縱使門庭冷落,在極重淵源的山上卻受到與之不襯的敬重。
萬壽宮望正道人在帖上請見劍甲一麵。
寅劍山每一甲子三十六峰的劍道魁首,是為劍甲,劍甲並非實職,亦無需料理山中諸事務,其責為承擔寅劍山的劍道氣運,或為寅劍山乃至劍道後人逢山開路,或守住前輩劍道所成,故此曆代劍甲多有清修,少有露麵,而掌門也不能強請,隻是派人將請帖轉達,令人意外的是,劍甲果真露了一麵,儘管匆匆離去,可這般傳說中的人物出現,足以讓那一眾萬壽宮道人受寵若驚。
劍甲雖打了個稽首便離去,不過殷聽雪卻留了下來。
李彗月見她同齡,又是劍甲的弟子,就不禁心生濃濃好奇,想看看這弟子到底幾斤幾兩,鼓起勇氣去交流,結果大失所望,勇氣白鼓了。
於修行之事,殷聽雪幾乎一竅不通,對於道法更是泛泛而談,落在空處,並無深刻理解,佛法倒能說上兩句,隻是道士學佛法不是狗拿耗子嗎。
殷聽雪聽得見李彗月心底的失望,有些不好意思,不過自己不會,但也可以學,不妨請教一下。
“李師姐,能細聊下要如何修行麼?”
李彗月也不推辭道:“你且想想,人有生老病死本是天意,偏偏我輩修士能得長生,這難道合乎常理?當然不合。水往低處流,人之修行,有如逆水行舟,忤逆天意而上,而越是往上,便愈是陡峭,有千難萬險,能得長生者,無一不是心誌堅韌之輩,更進一步,與大道合一,舉手投足皆是天地異象,出家人不妄語,我誠心告訴你,天道無情,你雖是劍甲弟子,但若籍此沾沾自喜、不思進取,隻怕一輩子碌碌無為…甚至觸及不到我的境界。”
殷聽雪怔怔地聽完,原來裡麵竟有那麼多的門道。
她不禁去問:“那師姐如今在哪個境界呢?”
李彗月倨傲道:“前月已築基大成。”
“……”殷聽雪停頓片刻,輕聲道:“…好厲害。”
“一般一般,過譽了。”
李彗月連連拱手,心底卻是說不上的舒暢,特彆想到殷聽雪是劍甲弟子,就更是暢快。
人總會在更高的人物麵前露怯,而正因如此,也會更想把自己顯擺。
這邊正交流心得,那邊趙德山與掌門連番寒暄過後,終於談起了請帖上的一件正事。
“不多寒暄了,今日我等拜上山門,隻因誅殺了一惡名遠揚的賊寇,卻無門路獻入京城。”
趙德山如此說著。
白玉真人旋即肅然道:“還請一觀。”
神霄派早已沒落,他們京城並無門路,誅殺了一賊首,又怕被官府中人襲奪了功勞,所以尋上寅劍山,想借寅劍山的門路送入京城。
隻見趙德山大手一揮,兩個弟子便捧著一木箱跨過門檻,鄭重非常,殷聽雪好奇地投去事線。
木箱緩緩揭開,
少女倏地渾身一僵。
隻見他們端出陳易的頭顱……
…………
“這麼說來,他意欲殺人滅口,卻因與鬥牛交手打得兩敗俱傷,反被你們坐收漁翁之利?”
掌門頗為不可思議,再望一眼那木箱裡的頭顱,掐指一算,那正是陳易的頭顱。
這大半年前叱吒風雲的陳千戶就這樣死了?
掌門白玉真人垂眸思索片刻,隻覺其中奇異,出家人不妄語,趙德山也不太可能無的放矢,哪怕真的在誆騙,也不好當眾揭穿讓人失了麵子,更何況眼前真是陳易的頭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