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兒錯了。”
到底這外甥不算蠢,隻是當吏當多了,眼界有限,魏縣令輕搖團扇,把事拆解一遍,點播似地說道:“人家也是商,人家也有關係,你怎麼敢擔保,哪一條關係不會把你給整下獄?”
邵泊小聲道:“泊兒隻是想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以功蓋過。”
“現在是非常之時麼?白蓮教打進京城去了?他們鬨破天了也就在湖廣!還以功蓋過?若我做此事,蘇公自會保我,但你又是誰,蘇公認識你麼?蘇公的門房都不知你是哪路豬狗。”
邵泊被訓得麵上青一陣白一陣,繼續道:“叔叔你會保我…”
魏縣令冷笑道:“那你怎麼知道,我就一定會保你,而不是卸磨殺驢。“
話音甫落,寒風一吹,邵泊被驚得冷汗齊齊冒出脖頸,
魏縣令見他不再辯駁,歎了口氣,頗有幾分苦口婆心道:
“不是給大人物擔罪,就不要冒罪,錦上添花,人家不會念恩,還覺你是個包袱,唯有雪中送炭,才會感恩戴德。板上釘釘的事,不要急於求成,穩中求勝的事,就要寧敗毋亂,你沒見過世麵,不懂這些道理,我現在教你,你聽懂了,以後再落魄也能混口飯吃。”
不管忠言是否逆耳,邵泊如今也沒有搖頭的資本。
魏縣令也見他多少聽不進去,沒有親身經曆,許多道理看也看不明,便冷聲道:“總之,那些富戶,如無必要就不要硬來,而那些借了錢的窮戶,該捕的捕,該下獄的下獄,就押著他,他要升堂我會壓下去,給富戶們看,殺雞儆猴。”
如今邰陽縣的格局就是這般,窮戶們下獄,富戶們敬錢。
魏縣令這時忽地想到個硬茬,道:“嚴娘子那邊,法師過幾天便會到,這妖鬼一除,你便立刻把她押來下獄,斷不要拖遝,損了縣衙追款的決心。”
邵泊重重點頭道:“是。”
“喝口熱酒,出去吧。”
酒已溫熱,魏縣令倒下一碗熱酒送去,自己則自斟自飲,賞過婢女們白中泛紅的脖頸,再抬頭上月。
天上有月,身側有美人,何其樂哉。
做商時常常提心吊膽,打點一路“阿難迦葉”,都不敢心安理得享受,他之所以願補缺做個縣令,便因走南闖北的商賈生涯裡明白個一等一的道理——做商哪有做官掙錢安心。
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
“父母官啊。”魏縣令歎了一句。
何為父母官?便是過來給一地百姓當父母的,管理教化,主持公道,都是父母之責,既然如此,那麼國事艱難,加收重稅,也不過乎補貼家用罷了。
這般一想,他不明著逼錢,倒也是宅心仁厚。
至於那“正大光明”的牌匾?一年升堂數十次,官袍過重壓身,肩上擔子太沉,很難回頭看上一眼。
…………
“你是說…那客棧裡兩穿道袍的道士出去了?”
餛飩攤前,邵泊正捧著碗熱騰騰不要錢的餛飩,聽到一個盯梢的皂役彙報。
“沒看錯,我們兩個輪班盯了兩夜了,就這兩道士一大一小出去了。”
“去…嚴娘子的方向?”
大好日光下,邵泊臉色卻晦暗不明。
“頭兒,就是那。”
邵泊眼睛微斂,心底盤算一番,昨夜他倒是見過那兩不知打哪來的雲遊道士,隻是印象不深,他們竟去嚴娘子那裡,是降妖除魔?
怕是暗中作妖!
天下哪有掉餡餅的好事,更何況道士這一行,十道九盜,靠算命看相坑蒙拐騙,屢見不鮮,想找白白出手的義士?話本裡尋去吧。
邵泊一口咬下薄皮餛飩,汁水爆在齒間,隨手把碗一摔,大步朝那兩道士離開的方向追去。
碗被摔出個裂口,湯汁不停從裡麵往外漏,滾了半張桌子。
老板見著肉疼極了,
寒風拂過,他隻能低下頭顱,拿布默默擦乾湯漬,
“邵大人慢走啊…”
那一邊,一男一女兩個道士走得不快,一路還尋人問路,熟悉邰陽縣的邵泊幾下便遠遠跟上了。
然而,那二人停住腳步,轉過頭來,似乎發現了他。
再藏下去也無意義,邵泊乾脆直接露麵:“昨夜見過,多有冒犯,還請見諒,”客套話說完,他單刀直入道:“兩位道長可是要去嚴家?”
陳易麵色如常,點了點頭,身旁的殷聽雪也並無異樣。
邵泊笑道:“這姑獲鳥鬨了許久,實難降伏,在下不才,以凡人之軀與之鬥了三四十回合,力竭落敗,所以遭了小人恥笑。我信兩位道長道法精深,但一路上若沒有個照應,隻怕凶多吉少。”
“好。”
邵泊懵了片刻,反應過來道:“…道長是答應與我同行?”
“正是。”
不說人話、裝神弄鬼的牛鼻子,邵泊心中暗罵兩句,麵上皮笑肉不笑道:“那給兩位領路。”
陳易抬手向前道:“請便。”
邵泊躊躇片刻,暗暗咬牙引路,此次跟著同去,這道士若要作妖,那有自己在場,妖法斷沒有施展的餘地,若真能除妖,那自己替魏縣令省去法事錢財,又捉人下獄,一來一回,更是大功一件。
他走在前麵,隻領先半個身位,確保眼角餘光隨時能逮住這兩道士,照著記憶,他帶著二人穿過街道,拐過巷角,兀然從寬敞的大道擠入狹窄之處,視野一昏,縱使光天化日,眼前的巷子仍肉眼可見的森寒詭譎,青苔爬滿半昏半沉的陰翳裡,一路到頭不見半點人氣。
“再拐過兩三條巷子,就到嚴娘子家了,這事起初是那嚴娘子丟了孩子,我以為是單純走丟,後來,說是這裡麵晃過黑影,說是有鬼,接著好幾戶都走丟了,我帶人去找,隻尋到衣物……”看著巷子,邵泊有點哆嗦,“…說回來,那時我跟那妖物邊鬥邊退,一路鬥了數條巷子。”
陳易摸了摸頭頂上的發簪,笑道:“邵捕快不必心慌,有貧道在此。”
“嗬,人怕鬼三分,鬼怕人七分,更何況做捕快的,行的是天經地義之事。”
“天經地義?”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說罷,邵泊繼續往前領路,手已不覺間攥緊刀柄。
巷子靜得非常,一路卻並無異樣,兩側磚牆處青苔由翠青色漸漸轉黑。
轉過一個略顯熟悉的拐角,他舉目望去,並無異樣,暗暗鬆了口氣。
“再過一個拐角,就見到、見、見到…”
邵泊轉過頭去,心跳驟然狂跳,雞皮疙瘩層層泛起,眼睛怎麼也挪不開,
一陣刺骨寒意逆流而上,
院牆處,映著一張披頭散發的鬼臉,雙目無神地對著他。
“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