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堂寂然,數以百計的妖屍橫七豎八地躺倒在地。
姑獲鳥的五位義子義女原以為是那寅劍山弟子作祟,可回頭一看,卻見姑獲鳥的身影籠罩在濃烈厚霧之中。
茂盛的黑羽自行飄起,霧中眉目深邃至極。
“娘…你這是……”蛛妖禁不住開口道。
姑獲鳥側眸掃了它一眼,慢慢道:“娘為這日子等許久了。”
眾妖眼皮子都跳了一跳,妖雖然也吃妖,但滿座不久前還推杯換盞的妖怪,今日便死在麵前,其中驚悚不言而喻。
“娘…我不明白……”
姑獲鳥的身形於霧中格外高聳,悠悠繼續道:“白蓮教自宋代白蓮宗而起,白蓮宗素信彌勒下生,那時可還未有什麼無生老母,白蓮宗也是淨土宗的一支,你們都應知曉,如今末法將近,正是彌勒下生之時。”
那一邊的殷聽雪眼睛縮了縮,她素信佛法,哪怕當了道士也常常翻看經文,自然知道姑獲鳥口中的彌勒下生是怎麼一回事,傳說到了彌勒下生之時,一切都為淨土,都為樂園,故此史書之中,常有人打著彌勒下生之名起事造反,更有諸如武則天者,宣稱自己是預示彌勒下生的轉輪法王。
殷聽雪心尖跳了跳,她時常聽到陳易口中所說的“天下亂武”,眼下這天下,真有大變故不成?
隻聽姑獲鳥繼續道:“前些日子,娘收留了白蓮聖子楊參,奪了他的無生鼎,今日宴請眾妖,便是為了吞沒它們的道行,破開娘的瓶頸,但除此之外…未嘗沒有投桃報李之意。”
“報…報誰的李?”
姑獲鳥慢慢道:“白蓮教是亂賊禍患,那娘還能報誰的李呢?”
眾妖聞言皆不住屏息凝神,指尖不住輕輕顫抖,它們都不約如同想到一則傳聞——當今太後素信佛法。
那這無生鼎,屆時要獻給誰人,可想而知。
“到時,娘便是這一方山神了。”姑獲鳥不再多言,轉頭望向了殷聽雪,它麵上掛起笑容道:“說回來,還真該謝謝你這小女娃。”
殷聽雪打了個哆嗦。
她自然看得見滿地被抽去魂魄的妖軀,除去懼意以外,心中更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憫意,分明這些妖怪都是該死之妖,可見其生,終究難忍見其死。
她把腦袋抬起,盯著姑獲鳥,有些頗為幼稚道:“你…你怎麼能這樣做……”
姑獲鳥一怔,咧嘴笑起,並不動怒,反而多出分喜愛來道:“妖殺妖,就跟人殺人一樣,常理罷了,何況對你們道士來說,不正好嗎?”
這話本來無可辯駁,妖怪愈多,人就愈受其害,妖族互殺無非是狗咬狗、秦滅秦,不僅許多道士樂見其成,更有甚者暗中培養扶持。
但少女卻搖了搖頭道:“可對你來說,這不好。”
姑獲鳥怔住片刻,旋即捧腹大笑起來。
這話倒是說得奇妙,甫一落耳,還有幾分韻味在裡頭,這女娃看來不僅天資奇高,連悟性也非比尋常。
姑獲鳥對她產生更濃烈的興趣,這義女,它是要收定了。
那便…先破開這圈金光。
忽然,姑獲鳥單手一揮,袖袍招起。
白霧凝聚成劍,一推,朝金光撲去。
劍尖與金光相觸,殷聽雪渾身劇震,雙目瞪大,原先無數妖怪都奈何不了的護體金光竟震蕩不安,炸響出絲絲嗡鳴。
隻見一圈圈金光上蕩起道道裂紋。
姑獲鳥猶未使出全力,似在饒有興致地試用這些白霧,劍身與金光彼此消磨,一縷縷白霧朝劍身彙去,此消彼長之下,殷聽雪掐訣的手先是輕顫,隨後麻木,最後劇烈顫抖。
隨著“劈”的一聲響起,金光裂開一條猙獰裂隙,隨後整個金罩徹底崩碎,殷聽雪吃疼地跌坐地上,還想掐訣,但手指已疼得抬不起來。
姑獲鳥見這一幕,微微起笑。
方才諸妖如何奈何不得,它都看在眼裡,早已老辣地明白少女定是金丹境界。
那金光咒,擋得住那些妖怪,卻擋不住它。
如今的它…以道門的境界來論,想來也是金丹大成,待投桃報李之後,作為一方山神綽綽有餘,而且日後將這女娃收為義女,待她長生得道,亦能享受仙蔭,福澤萬年。
“小女娃,還不認命麼?”
姑獲鳥緩步靠了過去,戲謔笑道:
“瞧你可憐,我可不想逼你。”
殷聽雪顫顫抬頭,指尖酸麻,魂魄亦是不停搖曳,麵上已現虛弱之色。
她用力氣把頭搖了搖。
姑獲鳥猶覺好笑,也不知這少女到底堅持什麼,便笑吟吟道:“你連先假意認母都不會麼?”
少女仍舊搖頭。
“那隻好強扭瓜了。”
姑獲鳥將手虛伸過去,另一手運轉無生鼎,似要將少女的魂魄也納入其中。
“等等…”
殷聽雪忽然開口。
姑獲鳥略微停手,似貓戲老鼠般,頗有意趣地瞧著她看,已取納諸妖道行的它,行事多了些深不可測的高人風範。
“你願認了?”
殷聽雪沒有答話,她隻是隱約間聽到有些聲音。
風聲…
匆匆破空風聲,好似有劍在來。
她臉上兀然沒了驚慌失措,反而利落地爬起身來,吸了口氣,出聲道:“收、收手吧…”
“收手?”
姑獲鳥直覺好笑,
“哪怕沒有這鼎,我也可以陪你磨上一天,直到聽你心甘情願喊我一聲‘媽’……”
樓外萬籟俱寂,雲山萬重。
姑獲鳥猛然轉頭。
下一刹那,一抹白光破開雲霧,如彗星般拖曳長虹,磅礴劍氣直斬小樓。
姑獲鳥身形驟起,攜著滾滾白霧以身迎劍,濃霧似沸水般急劇滾動沸騰,那一眾義子義女皆被氣浪掀倒,濃霧炸散在小樓之中。
待霧氣散去時,姑獲鳥飄然落地,麵容驚懼交加,隻見身上已多道血淋淋的豁口,煙塵彌漫,整棟小樓也在這一劍下斬卻半層。
隻見遠處,一道身影在霧氣間緩緩而來。
“我看…是誰想當她媽。”
嗓音不高不低,恰好落入樓內。
姑獲鳥本就慘白的麵色,變得更加如紙,目光已近乎呆滯,手中以為憑依的無生鼎裂開一道深痕。
這是何等殺力?!
那便是…那少女口中的母親?!
姑獲鳥的眼角餘光,顫顫地回望過去。
這時,殷聽雪也轉過頭來,朝它眨眨眼睛,似有無聲的言語。
姑獲鳥渾身抖若篩糠。
狐假虎威、仗勢欺人啊…
時也,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