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家老小五人,是自南方往北麵逃過來的。
自古以來,相較於中原之地,南方都是香火駁雜、鬼神繁多,而且越往南,瘴氣愈多,神靈也愈多,山靈精怪、孤魂野鬼也敢自稱神明,部分地方,甚至到了兩條街一個神龕的程度。
曆朝曆代,對於野神淫祀往往都會大力禁絕,偏偏大虞一朝以來,雖據有中原七分,但卻是自楚越起家,故此對於民間野神淫祀猶為寬容,以至於南麵如今野神淫祀昌盛,給了白蓮教這種縫合怪可趁之機。
這一家老小五人,大約幾十年前,先帝在時,家中有六十來畝良田,上下勤勞能乾,也肯吃苦,折騰了十年,不僅取到了妻,還租了鄰家的田來種。
隻是天有不測風雲,沒過幾年,便碰上了先帝大興土木,欲封禪泰山,而各地爭獻祥瑞珍寶,自然而然地,就把各種雜稅徭役加派到他們頭上。
“這般重擔壓下,咱們這背朝黃土麵朝天的老農,地少的就逃荒,地多的就硬抗,而像我們一家地不多也不少,思來想去,就隻好把田捐給寺廟名下作‘寺田’了。”貢父歎了口氣,嗓音裡還有好多對土地的不舍。
所謂寺田,便是指寺、廟、觀、庵名下的田地,這些田地不必收受賦稅,也很少承擔徭役,隻需繳納田租,因此許多人一到稅重時便捐到寺廟,一到稅輕時便從寺廟裡贖買出來。
他們所捐納的寺廟,名叫寶蓮寺,當時老方丈剛剛逝世不久,而主持寶蓮寺的新方丈不是彆人,正是寂遠。
而寂遠的主持之下,原來隻奉佛祖的寶蓮寺,不知從何時起,多了許多不知哪裡來的神佛,各種各樣的野神塑像都被運進寺中,卻不銷毀,而是從中挑來選去,供奉起來。
“就跟…段關氏那家裡的神像一樣?”陳易想到段關氏家中滿地神像,如此問道。
“好像是這樣……”貢父略作回憶後,給出肯定的答複,接著道:“可能是寺裡要供奉的神佛太多,香火不夠,僧人會把一些神像給佃戶們拿回去家中供奉…而我們分到的,就是這五尊神像。”
陳易眉頭略微皺起。
這貢家五人死後便寄生到了神像裡,成了五猖神,若照這麼說,那寶蓮寺的千裡寺田上豈非處處是野神?
這可不一般。
陳易旋即又想到,寶蓮寺與白蓮教,名中都帶著個“蓮”字,會否其中有千絲萬縷的聯係?
若非如此,南方道門的執牛耳者龍虎山怎會被逼得封山,在白蓮教的侵襲下幾乎毫無還手之力,不得不求助天下道門。
思緒一時太多,蔓延開來,陳易及時止住,問起了最大的正題道:
“那這媧城…是怎麼擺脫輪回,成了這般鬼鎮?”
“道長也看得出來,此地…風水地勢本就容易聚陰去陽,向來就被孤魂野鬼所喜,”跟隨段關氏已久,貢父多少了解鬼鎮的跟腳,繼續道:“我等逃難來時,此地已有鬼鎮雛形,若非如此,我們也無法報仇雪恨,顯靈誅殺這不孝子。”
貢三牛身子抖了抖,似是覺得尷尬難看,半句話也不說。
“不過,在我們來時,這裡的鬼魂也都知道自己是鬼,他們是被一位僧人帶來的,那位僧人衣著破爛,但卻心腸極好,一路給吃的給喝的,這裡的城隍不接納,他就攆走了城隍。”
陳易略作思索,能攆走城隍,想來修為不會差到哪去,起碼也得到瘋經師的境界。
“不過沒了城隍,但沒人管,也沒法引到地府去輪回轉世,所以那僧人跟大家說,他在地上開個洞,誰呆膩了,願輪回轉世,就走進洞裡麵,這樣就輪回了。”
貢父的話說得極為通俗,不知是那僧人的有意為之,還是鬼魂們一遍遍轉述下變得容易理解。
可話雖通俗,但陳易聽完後,瞳孔不覺間縮了起來。
往地上鑽一個洞,鬼走進去,就能去輪回轉世?
那些鬼魂不知道,可陳易去過地府,知道輪回轉世是由黃泉承載,那僧人開一個洞,便直接開到幽冥深處?
“你們說的僧人,他是誰?”
“菩、菩薩…菩薩什麼的……”
“是個菩薩?”
貢父搖了搖頭道:“不是真菩薩…是有人叫他菩薩什麼的,但肯定不是真菩薩。”
陳易一時想不到究竟是誰,他對佛教不熟,對佛門高僧更是捉瞎,便看了眼殷聽雪。
殷聽雪也搖了搖頭,她雖對許多佛門高僧如數家珍,更能吟出其作禪詩,可單憑兩個字,實在叫人想不到是什麼人物。
隻是…能開辟輪回窟,想來很了不得…哪怕是自稱菩薩,也無可厚非。
陳易旋即問:“接著呢?”
貢父轉過頭,道:“後來,那僧人不知為什麼不告而彆了,似乎是要去哪個地方,鎮子一下變得群龍無首,又沒有城隍,而我們是野神,在這孤魂野鬼中最有法力,所以就被他們威逼利誘下供奉了起來,他們人多,我們不敢不靈驗……”
“那後來這裡的鬼魂又是怎麼不知自己是鬼的?”
貢父看了眼地上的段關氏屍身,道:“都是這黃鼠狼妖作祟,她是那寂遠的屬下,私下供奉鬼子母神的神像,黃鼠狼妖最狡猾,鎮上的人接納了她,她裝作不知情外人,反過來問鎮民看看自己是人是鬼,鎮民不敢暴露自己是鬼,於是就說自己是人…..所以,就沒人知道自己是鬼了。”
原來是黃鼠狼反過來討封,讓這裡的鬼都以為自己是人。
真相徹底大白,許多疑點一並解除,陳易本該就此輕鬆下來,可眉頭不知怎麼仍皺緊一起。
疑點變少了是不錯,卻又更深了。
這座鎮子來曆聽上去如此簡單,可背後卻好似有看不清摸不著的絲線,把許多無關緊要處都串聯在一起,最後化作濃霧般的謎團。
偏偏自己就身處霧中。
陳易苦笑一下,吐了口氣。
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接著,他再看了眼段關氏的屍身,
“相信他們……應該尋到段關氏的魂了。”
…………
“媽的,險些把我們嚇死了!”
城隍廟內,李賢、李成行、段曾氏三鬼麵色頹然,其中李成行不顧儀態地大聲喊叫。
“行了,之後就讓你們回歸肉身。”
而三鬼之前,有一鬼被押在城隍像前,正是段關氏。
此時此刻,僅剩魂魄的她,終於露出了黃鼠狼的真麵目,長嘴低垂,麵如死灰。
據三鬼所說,段關氏在輪回窟中用儘千方百計,企圖把他們嚇走,隻是前有狼後有虎,三鬼怕逃出去後沒法跟陳易這道士交代,隻能不停深入,最後果真逮到了段關氏的魂魄。
五團黑氣立在堂下,那些目光恨不得將段關氏撕成粉碎。
而堂上,驚堂木一聲敲響,隨後傳來二字道:“升堂。”
段關氏的頭顱微抬。
隻見那案台寬闊,有一人爍著金光,正如誌異故事中被冊封的城隍。
“民女段關氏,你可是曾為寂遠效力?”
“是…”
“寂遠讓你供奉鬼子母神,隻為待一日功成,讓你等成神?”
“是…”
“你遁入輪回窟,是將計就計,企圖以此金蟬脫殼?”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