媧城鬼鎮的事暫時告一段落,五猖神的神像重新裝點,設入廟中,分彆充當牛頭馬麵、黑白無常、文武判官……正如人間縣令底下的都頭、班頭、主簿都是吏員一般,城隍廟裡的諸官雖名頭極大,但也是由城隍一人任命,不受陰司差遣。如此,一切都已安排妥當,陳易這城隍虛設,媧城中日子照舊。
對此安排,五猖神自然是感激涕零,他們為這鎮子靈驗太久,早就想當當不靈驗的正神了,野神淫祀要恩威並施,千方百計維係供奉,正神不一樣了,圍著貢桌四麵八方坐著,就有香火奉上。
塵埃落定後,陳易便和殷聽雪在鎮上歇息一晚再走,住的依然是李府上的客院。
殷聽雪給陳易念了會書,今日鬨了一天,她早就疲乏了,不想被他折騰,於是就給陳易念起詞話書。
詞話便是詞論、詞評的一種方式,曆評古今詩詞,有的是隨筆漫評,有的理論專著,或紀事、品藻、樂律、議論,兼談詩詞作法,遞相傳授……總而言之,陳易聽得昏昏欲睡,眼皮子都半拉下來,而殷聽雪乘勝追擊,儘量不念詩詞,隻念評述,不給他聽到好詩詞打起精神的機會。
陳易半眯著眼睛看她。
燭光搖曳一下,殷聽雪剛剛剪掉長長的燭芯,轉頭就見他盯自己看,不禁有點心虛道:“怎麼了嗎?”
“沒有…就是有些困了。”
“困、困就快睡吧。”殷聽雪就想他睡呢,“不要強撐著。”
“你上床來,我要摟著你。”
“哦。”殷聽雪應了聲,踢下鞋子,剛一爬到床上,就被陳易兩手圈到了懷裡。
陳易略微打起精神,想試著談談剛才的詩詞,便道:
“‘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真好聽。”
“嗯嗯,李中主的詞藻秀麗,意境悠遠,不過有偏僻堆砌之嫌,立意也差了些,不如他兒子的詞深遠。”
“他兒子…誰啊?”
“南唐後主李煜。”殷聽雪頓了頓,有意識道:“你想想,同樣寫恨,前者是‘多少淚珠何限恨’,後者卻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哦,那比起中主詞我更喜歡後主詞,就像…就像……”
陳易困意翻卷,想打個比喻,又一時找不出詞來,索性道:
“比起你惟郢姐我更喜歡你。”
陳易一邊說著,一邊把臉往嫩嫩的小肚子上一埋。
殷聽雪下意識打了個哆嗦,接著扭動腰肢,慢慢放鬆下來,他臉麵的觸感隔著肌膚傳了過來。
她害臊了,扭了扭腰肢,道:“真的嗎?”
“真的。”
聽到這話,殷聽雪並沒想象中高興,她隻高興了一點,旋即又苦惱起來,因她想到,惟郢姐是絕不願聽到這般話的,她想了想道:“不要那麼喜歡我…第二喜歡就好了。”這話像是在掙紮脫困。
陳易圈主了她,迷糊道:“你贏她太多了。”
“那…我投降。”
“不許投降。”陳易偏偏不順著她意來,帶笑道:“真以為你想不爭就不爭啊。”
殷聽雪不說話了,不知是默認了,還是沉默的反抗。
陳易一時困極,雙眸闔上,臨睡前還笑著說了句,“此間樂,不思郢……”
………..
睡夢深深。
像是沉入到溫和蕩漾的湖水之中,又似乎四麵八方空曠無垠。
陳易倏地睜眼,抬頭就見個白發蒼蒼的老嫗坐在遠處,低頭俯身,轉過頭跟他看了一眼。
又慢慢地把頭轉了回去。
“喂!”
陳易一下子精神起來,他分明已入睡,怎麼忽然到了這種陌生環境。
老聖女轉過頭來看他。
“我怎會在這裡?”
“今夜是庚申日,你既然入睡,又不守庚申,自然魂魄外溢,”老聖女低著頭,像是在翻找著什麼,“我隨意引導,你便到了這方地裡。”
這話落耳,陳易也明白了情況,天乾之庚屬陽之金,地支之申屬陽之金,庚申日正是人之三屍最活躍的日子,徹夕不眠,道人們往往亦會徹夜修行,以此守住三屍,防止三屍作祟外溢。
而像陳易這般修行過快,沒有守三屍的習慣,自然會導致魂魄外溢。
不過問題不大,往後注意便是,陳易旋即盤腿而坐,新奇地環視四周,他還是第一回鑽進自己的方地裡麵。
這尊方地是殷惟郢所贈,裡麵亭台樓閣、水榭素軒,鱗次櫛比地排列,比例又略顯巧妙滑稽,輪廓虛幻飄渺,如同進了一處微縮世界。
陳易回頭看向老聖女,慢慢道:“你為了媧城之事見我,不過我同樣憋了許多疑惑,何不先說說你知道的東西?”
經曆這麼多,媧城鬼鎮不再如一團濃霧遮蔽,可仍舊隻顯露出冰山一角,僅僅餘下的脈絡,叫陳易摸不清頭腦。
而他猜得到,老聖女這一回見自己,是為了交易,信息的交易,可陳易不會白白交代,他從來都是不見兔子不撒鷹。
老聖女並未第一時間回答,仍然在埋頭翻看著什麼。
這是在消遣他?陳易略一皺眉,等候片刻後探頭一看。
泛黃的書皮上印著幾個字——《玄觀豔記》。
老聖女看得津津有味,“唷,年青人喜歡這東西。”
陳易:“……..”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怒道:“我都叫祝莪彆把穢書亂塞給我,她偏偏不聽,夫綱不振,這安南王妃真是缺管教了!”
老聖女旋即側臉抬頭,掃了他一眼,滿是皺紋的臉上擠出嗬嗬來。
陳易臉不紅心不跳,一副大丈夫敢作敢當、不作不當的模樣。
就這般僵持了許久,見沒能把握主動,老聖女終於闔上了書,開口道:
“你想問的事,無非媧城的隱秘,更無非那被稱作菩薩的僧人。”
“既然你知道,那直說便是。”陳易頓了頓道:“我跟祝莪,從來都是一條繩上的螞蚱。”
老聖女審視地凝望了陳易一陣,許久後道:“你口口聲聲說你跟祝莪同舟共濟,卻好似霧中人,難保她不是被你騙了,我不能信你。”
陳易並未急於開口,隻是回以凝望。
“不過…”老聖女略作斟酌,接著道:“他們口中的那叫菩薩的僧人…..在我那年頭裡,隻有一個人被這麼叫過。”
“是……”
“菩薩劍,曾與許齊爭鋒相對的無相禪師。”
陳易眯起雙眼。
無相禪師,是已消弭江湖十多年的名字,恰好,鬼鎮的出現也不過十多年。
雖說江湖易老,千秋不到,許多武林傳說也不再為人稱道,然而,相較於一念纖塵吳不逾已成了過去的符號,無相禪師仍是當今世人津津樂道的名字。
隻因昔年江湖之上,曾有二十年時間,菩薩劍與真天人南北各立天下第一,是為並立的武道頂峰,二人亦曾交手,最後卻不分勝負。
正因如今真天人許齊橫壓天下武夫難抬頭,天下第一當之無愧,所以曾與之齊名的菩薩劍愈發熠熠生輝。
而無相禪師突然消弭江湖,不知所蹤,更叫江湖中人為之歎惋,留下傳說無數。
陳易當然記得無相禪師,當年尚在京城時,菩薩劍的法衣於合歡宗橫空出世,不僅為合歡宗最後的香火帶來滅頂之災,而最終得到無相禪師法衣之人,不是彆人,正是秦青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