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座主你弄錯了,”東宮若疏回過頭來辯解道:“他不是人。”
儒衫男子愣了愣,嘴角微抽。
她又把頭擰過來道:“對不起啊哈。”
魏無缺也停了停,哭笑不得間,手已把刀攥得更緊。
然而,許是正因東宮若疏的話,破廟內寒意消弭而去,儒衫男子撫須笑了幾聲,道:
“莫誤會,在下並無惡意。”
說罷,他一揮手,牌匾上纏繞虯實的枯藤紛紛掉落,露出蒼樸古拙的大字——江神廟。
魏無缺心中一震,他們此行自京城出發一路南下,沿路所知名江,唯有青弋江六百裡,此妖竟是青弋江神?
非龍即蛟!
東宮若疏此刻也瞪大眼睛,她哪裡想到這竟是江神來了,道:“真是江神?”
“青弋江七百裡河澤,還有誰人敢稱蛟龍?”江神反問一句,接著道:“族中子侄準備在此地走水,所以攔路驅趕,並非惡意。”
魏無缺心中豁然,怪不得一路走來,總覺在兜圈子繞遠路,而且春寒來得極快。
江神轉過頭,看向東宮若疏,施施然開口問道:“女俠一眼看出我非人屬,固然眼睛刁鑽,隻是怎麼、怎麼直說我不是人?”
魏無缺眼眸斂起,心尖微跳,人妖有彆,世間妖屬生來低人一頭,故此常被歧視苛待,因此化了形的妖鬼對自己身份極其敏感,若一般人答不好,觸怒江神,說不準要人頭落地。
“我說你不是人你生氣什麼?”
東宮若疏似是不知其中危險,理所當然道:
“譬如說你不是狗,我偏說你是狗,你看你生不生氣?”
“…當然生氣。”
“既然你不是人,若我偏說你是人,你肯定生氣。”
儒衫男子定住片刻,良久之後隻能笑道:“倒是趣人。”
說罷,他站定原地,正正式式作了一揖。
東宮若疏趕忙抱拳還禮。
禮罷,江神哈哈而笑道:“樹老根多,人老識多,今日是碰見女君子了。”
……………
待天色漸漸由暗轉明,山林間化開一抹暖意,青弋江神也起身作揖告辭。
江神廟外矗立的喜鵲閣諜子們皆是如臨大敵,與廟中不久前相談甚歡的氛圍並不相襯。
廟中的魏無缺眼觀鼻鼻觀心,比泥塑還似泥塑,旁聽全場的他,愣是不敢橫插一言,他們聊得太跳脫,叫他如坐針氈。
江神說走蛟化龍艱難危險,東宮姑娘就來一句:“一場春雨一場寒啊,這個時候走水,不冷嗎?”
江神無意間提及當年走蛟化龍時跟朝廷的恩怨,東宮姑娘就追根究底問個明白。
江神提及這些年來修行隻食草蔬花果,所入所出天地清氣,東宮姑娘就說“這你就小看我了,我還吃羊肉、牛肉、狗肉、蛇肉、蛤蟆肉……”
東宮姑娘太能聊了,什麼都敢聊,根本就沒有不能碰的話題。
魏無缺也不知自己捏了多少把冷汗,隻知再待下去,說不準命都要去掉半條,需知世間妖屬性情難料,蛟龍一類更是易怒,當年涇河龍王都尚敢對質人間天子,誰知這青弋江神會否喜怒不定?
眼下青弋江神要離去,魏無缺暗暗鬆開一口氣。
這時,卻聽一句:“江神,還不知你姓名呢。”
魏無缺刹那間一股寒意自腳底板透出,怎麼有人敢問這等大妖姓名?
一隻腳踏出廟外的儒衫男子轉過身,眯了眯眼睛,嘴角間滲出些許白氣,似有龍形。
隻見東宮姑娘渾然不覺道:“我叫東宮若疏。”
江神微微一怔,似是被這姑娘的坦蕩所觸動,歎出口氣後,雙手闔攏。
“我為江神數百載,載過千萬進士舉人,見過不知多文道種子,連李太白都是在我江中捉月而死,受了熏陶,也自詡讀過幾本破書,知道聖人言語,故此自取一儒名袁琦,字稚圭。”
“好,袁先生再見。”東宮若疏擺了擺手道。
“東宮女俠若來訪水府,必倒屣迎賓。”
說罷,袁琦大步而出,朗聲而笑,漸漸,笑已成嘯,他一腳踏出,渾身變作雲霧,鑽出一蒼青龍身破空而去。
“吼。”
遠處似乎亦有蛟龍吟嘯呼應,林鳥走獸皆寂靜。
廟內,東宮若疏拍了拍腿上的灰塵,轉頭就迎見魏無缺複雜的目光。
“魏座主,這是怎麼了?”
魏無缺也不知該說什麼,這到底是東宮若疏的真誠坦蕩叫那袁琦動容,還是這讀過聖賢書的袁琦秉性溫良,抑或是兩者皆有,到最後他攥了攥手,發覺滿手都是冷汗。
他苦笑問道:“你怎麼半點不怕?”
“其實有一點怕,可難得投胎做人,怕這個怕那個,豈不妄為活人?”
“……”
得到這答複,魏無缺也隻能苦笑,最後心裡隻有一個念頭。
他是伺候不了這小祖宗了,還是得讓陳易來吧。
……………………
拜彆高府,離了這縣城,陳易和殷聽雪繼續南下。
行在車轍交錯的道路上,豔陽高照,大地寒中帶暖,似乎不久後就有一場倒春寒。
這幾天來,陳易愈發覺得自己很有自製力。
不僅一路上沒中過美人計,更不對哪家漂亮娘子側眼動心,而且他已經好多天沒有嫌棄殷聽雪的貧瘠了。
順帶一提,他已經好多天都沒懷念殷惟郢近乎完美無瑕的身子了。
此間樂,不思郢。
想來自己早有足以自重的強烈意誌,隻是缺個契機,如今哪怕殷惟郢不著片縷站他麵前,他也能果斷地說不。
“我太自製了。”陳易自語地感慨一句。
殷聽雪眨了眨眼睛,忍著沒去瞧他一眼。
這點細微的動作自然瞞不住陳易,不過自己所說的是實話,言行合一,行得穩立得正,而且這小狐狸素來心思多,真去板起臉說兩句,反而會讓她心覺自己很重視….媽的,忘記她聽得到了。
為顯得自己很有自製力,陳易握緊了小老婆的手,半點都不發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