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之中,夫婦二人慘白著一對麵容,愈發形若枯槁,好似戲台上的木偶……
“信兒,怪爹娘福薄,錢有命拿,沒命花……”
“不該賣了你、不該賣你…信兒、信兒……”
“爹娘、爹娘要這點錢有甚麼用!賣信兒換這點錢有甚麼用!眼瞎了、心也瞎了!”
朦朦朧朧間,二人似是魂魄離體,竟以心聲對談。
殷聽雪沉吟不語,攥住手中饅頭。
窸窸窣窣還有點聲響。
她再側耳一聽。
哭聲戚戚…像是個小孩的捂著麵,低低嗚咽著,口齒不清地說著什麼,求著什麼,像是不怪爹娘之類的話……
殷聽雪躊躇遲疑好一陣,最後深吸口氣,掰開完好的饅頭,正要拋去。
一隻手探過來按住。
是陳易。
他平靜地看著殷聽雪,話音在她耳畔響起:“你真要救?”
殷聽雪是聽到,他是看到,
在廟外不遠處,一個瘦小的黑影角落朝著山神廟的神龕跪著,砰砰往下磕頭……
見殷聽雪眸子微垂,似要點頭,陳易就又問:“我不是阻止你行善,隻是這人…該救,還是不該救?你要想清楚。”
殷聽雪沉吟片刻,還是低低道:“我想救…”
聽罷,陳易也不再製止。
他覺察到更深的異象,不過也好,可以叫這小狐狸試試她自己的本事。
隻見饅頭劃過一弧線拋出,那本癡若木偶的夫婦抖地精光一亮,竟餓狗撲食般爭起饅頭,不消片刻的功夫,連地上的碎屑都混沙礫吃個精光。
像是遭了當頭棒喝,夫婦二人驟然清醒,商販趕忙坐好,接著把妻子扯起,既敬又畏地朝陳易和殷聽雪看去。
敬的是這奇怪路數,畏的是不知來路,誰知這是人還是鬼?誰又知是否笑裡藏刀,更說不準方才的詭異症狀,全因這二人而起……
這商賈夫婦已麵色如常,氣血充盈,眼神也活靈活現許多,心念更是百端變化。
“這兩位上…”商賈試探性地開口。
“江湖過路客而已。”陳易直接打斷,嗖嗖把火盆抖滅,拉著殷聽雪起身。
那婦人眼睛一轉,趕忙挽留道:“怎麼這麼急著走,大雨天的,哎,我還聽算命的說這山鬨鬼,兩位不妨…”
“有妨。”陳易隻掃一眼,“沒有虧心事,走得了夜路。”
商賈夫婦麵容陡滯,一時難堪,連個“謝”字都說不出口。
還不待他們再開口,陳易便拉著殷聽雪撐傘踏出山神廟。
雨勢仍半刻也不停歇,反而比先前更盛,已不複山間驟雨之景。
密密麻麻的水珠重砸油紙傘上,傘骨已咯咯哀鳴,格外瘮人,殷聽雪不覺間已隨身泛起雞皮疙瘩。
她緊緊跟著陳易,路麵冰涼,腳踝上襲來陰森寒意,低頭一瞧,地上的坑坑窪窪好似一張張哭泣人臉……
人臉從眼中掠過,殷聽雪驚疑間想回頭再看,兩根手指兀然捏住她脖頸!
是陳易…
殷聽雪打了個寒顫後才想起是陳易。
“彆回頭,會滅了陽火。”陳易施施然道。
瞧見小狐狸很是認真地點頭,他不禁好笑,她分明金丹了,卻還是這麼怕鬼。
二人仍在山路行進,可路卻似乎越走越長,永遠也走不到儘頭,殷聽雪瞧見山道朝暗處無限延申,心底慌亂更盛,隻得緊緊靠在他。
不知走了多遠,路好似到了儘頭,繁雜的陰影犬牙交錯。
“吼!”
虎嘯間,驟然一道淒厲電光劃過。
照得茫茫一白間,殷聽雪望去,詭譎陰森的山道兩側,一炷炷香線紮在泥地,綿延不絕,像是一條長長的抬棺隊伍。
一隻蒼白的頭顱緩緩撥開陰森詭譎的雨簾,那是頭巨型大蟲,生得麵容蒼老,八字須拉長出陰翳,額上陰狠的“王”字,身上有一襲山神官服,卻又是前朝禮製,在它身後,還帶著影影綽綽的人影……
殷聽雪打了個寒顫。
“我道還以為是哪路上仙……”這秋淮山神嘴唇不動,尖厲的聲音直接落到耳畔,“就兩個走江湖的,也敢妨我拘魂造鬼?”
世上有種鬼,是為倀鬼,世人皆知為虎作倀,知道成了精的山君會用倀鬼引君入甕,卻不知世有倀鬼,然後有山君,山君常有,而倀鬼不常有。
拘魂造鬼,便是拘押人魂魄,以此造出倀鬼來,不止如此,造出的倀鬼還能侵染親屬的心智,把親屬也變作倀鬼,譬如方才那對商賈,他們把小兒子賣給了夏水蘇氏,夏水蘇氏自立族數百年來,便供奉湖廣江西兩帶的各處鬼神,它山君亦是其中之一,於是它便拘走了那孩子的魂魄,以此為中心牽上一根根“木偶線”,準備給它一下添上三頭倀鬼。
本來大功告成,半路卻殺了個程咬金來。
秋淮山神陰惻惻的目光直掃撐傘二人,不著道袍,也無桃木金錢劍,雖是陽盛的武夫氣機,但也有限。
那武夫倒是沉著,看似有底,可是這小姑娘嘛……山神再往下一看,便見殷聽雪抑不住輕顫。
滂沱大雨,山風呼嘯。
小時在王府,後來又被陳易帶走,殷聽雪除了話本裡,還真沒碰到過鬼。
而話本裡的鬼,往往最可怕。
陳易按了按她肩膀,低聲道:“彆怕,你是劍仙。”
說著,他便把背上的劍解下來,放到她手裡,殷聽雪一停,不知怎麼地,一下就不再顫了。
不過,她還是有些懷疑地咕噥:“真不用怕嗎?”
陳易沒有回話,殷聽雪咬咬牙,終於狠下心,拔劍而出。
這時,雨簾愈發厚重,油紙傘已不堪重負,山麓拉下渾然漆黑天幕。
香線搖曳,山神身形仿佛與周遭黑暗混為一體,已嗓音嘶啞地笑了起來,
“過江龍尚不惹地頭蛇,你們不過江湖魚蝦,連莫管閒事都不曉得,倒是真眼瞎啊,也罷,今日我……我草!”
一抹白光驟然破開天幕,浩浩蕩蕩直奔秋淮山神而去。
殷聽雪已張大嘴巴。
而秋淮山神則張大兩個嘴巴。
整道陰森詭譎的身形被分成兩半,香線驟滅,暗沉天幕隨劍光分了開來,天地蔚然一靜,空氣清明。
仿佛無事發生。
秋淮山神湮滅於天地間,一團若隱若現的幽蘭光暈浮過,像是個小小人影,殷聽雪趕忙低聲誦咒。
“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多夜……”
往生咒念罷,那魂魄稍稍凝實,便又消散,臨著離去時,這孩子還朝殷聽雪招了招手,道了聲謝。
殷聽雪旋即轉頭望去。
眼簾中,落著的是一襲玄衣,她的夫君輕輕撣去手指水珠,燦爛日光下,朝她露出個溫和的笑,幾分隨意道:
“都說了,你是劍仙。”
殷聽雪想說什麼,嘴巴張了又張,最後用力地“嗯”了一聲。
夫君說得沒錯,她也是劍仙了!
………………..
“江神,你確定他會來這裡?”
“定然不錯,我從無漏算。”
破敗瓦舍,斷壁殘垣,車隊翻過山路,便見滿山的荒涼景象。
東宮若疏扯馬駐足,眼前荒僻殘破,雜草叢生,零散的屋簷淹沒在漆黑之中,周遭不見炊煙,寂靜無聲,似是之前遭了一輪洗劫。
身旁不遠處還有間屋簷塌陷一大半的瓦舍,想來是村口的守村人屋。
一看那沿山而建的房屋,就知道本是個平靜祥和的小村莊,白蓮教亂下,城牆高倚的縣城都不一定能幸免於難,何況這些沒有防護的村子。
走在最後麵的魏無缺眺望了一圈,麵色不變,身為喜鵲閣諜子,又從小因旱災北上入宮做了閹人,他見過更殘酷的景象。
於是他眼眸微側,觀察下東宮若疏的神色,隻見笨姑娘跳下了馬,走近瓦舍,朝裡麵的枯骨拜了一拜。
“打擾了哈,我們討完公道就走。”
拜過之後,東宮若疏從包裹裡掏出幾塊窩窩頭丟下,隨後翻身上麵,看向江神袁琦。
他於大江之上受了創傷,被斬下一根龍角,亟需恢複,待七日過後,他雖恢複得七七八八,但陳易二人也不在江上,所以便在卜卦之後,帶東宮若疏等人來此伏擊複仇。
袁琦開口道:“這一帶方圓百裡,他都有可能出現,但北麵那處山穀,是最有可能,足有七成,屆時我等自三麵圍攻,他定無活路,不過……”
“不過什麼?”
“不過北麵…幽林蔽日,瘴氣重重,素有‘屍穀’之名,不知藏著什麼魑魅魍魎,切記小心謹慎,否則一招不慎,就是陰溝裡翻船。”袁琦如此道。
東宮若疏拍了拍胸脯道:“江神放心,我最小心謹慎了。”
不消多時,這條車隊順著道路緩緩向前,消失在了這村莊之中。
他們走過的泥路上,
噗,
一隻腐爛蒼青的手從地裡伸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