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登基以來,動輒抄沒百官田地為皇莊,單是萬曆元年,抄沒孫一正、張涍等十餘人,便有近千傾!”“往後年年如此,抄沒少則數百,多則上千,竟從無歸還百姓。”
“積年累月之下,當初的一萬六千傾,如今數倍何止!?”
說到最後,秦延諫的語氣中更是帶上了憤慨!
許國本是事不關己仰著頭,此時聞言,忍不住摸了摸脖子,卻是心思沒在什麼皇莊上,而是對皇帝抄家斂財這事心有戚戚——他這種大戶出身最怕斂財式問罪了。
從這個角度來說,這些學生說的也不無道理啊。
被說服的似乎不止許國一人,何洛文看了一眼張宏,又看向皇帝,欲言又止。
“咳。”
一聲輕咳。
卻是王錫爵出麵打圓場“即便心憂時弊,也不是你們詈罵君父的理由。”
汪宗伊同樣頷首“陛下,該罰還是得罰。”
表麵在求降罪,話裡話外的意思,都是在暗中求情。
當然,這是因為皇帝一度以來講道理,兩人才會這樣表態。
否則朝臣恐怕都懶得開口。
當初成化時,仁壽太後的皇莊與民爭田,鬨到憲宗皇帝那裡,結果可不怎麼見得光——憲宗皇帝竟然“欲徙民於塞外”。
張宏見吏部尚書、禮部尚書接連站到對麵去了,眉頭微皺。
這些文官,遇到事時,總是這般靠不住。
他難得語氣帶上陰陽,開口道“諸位看來對內帑的產業意見不少。”
幾名朝臣不約而同朝他看去。
意見這個詞相對來說比較中性,總歸都有自己的意見,自然不少。
但在出巡的時候使用,往往有不同的意思。
概因前年皇帝與首輔張居正才一同批示過“從公閱視,據實以聞,不必另出意見,反滋多事。”
所以,這位司禮監大太監是在諷刺朝臣滋生事端。
不過太監在皇莊一事上的立場,朝臣早有預料,也並不動怒。
汪宗伊當先回嗆道“張大璫這話自然沒錯,治政,豈不就是要各抒意見,求同存異?”
當然,這也是皇帝的金口玉言。
用近來流行的話來說,訴諸權威是儒生的老本行,不是太監學了點歪門邪道就能比的。
王錫爵正欲幫腔。
卻見主坐的皇帝有了動作。
朱翊鈞無視了幾名朝臣,看著秦延諫,緩緩道“照汝所言,嘉靖年間的清丈皇莊似乎沒管得多久,便故態複萌了。”
“那朕今日便是從了你所請,過上些年,不又是無用功?”
“似乎也沒甚意義。”
秦延諫還未來得及開口,一旁的王象晉終於按捺不住。
他不顧背後警告的眼神,借著回話的功夫,爬到離王之垣遠些的地方,搶過話頭“陛下容稟!”
“那是世宗皇帝未竟全功,不曾定製之故。”
“如今正要陛下為皇莊訂立萬世共尊之法!”
王象晉話音剛落。
“好一個定製!”
隻聽皇帝擊掌而讚,緩緩站起身。
王之垣正在分辨兒子這話犯不犯忌諱。
突然見皇帝這般作態,他後知後覺一般,似乎想到什麼,猝不及防地呆在原地。
皇帝身後的徐階也轉過頭。
眾人的目光紛紛在皇帝與王象晉身上來回逡巡。
隻見皇帝起身後,展顏而笑“說到定製,朕也有意見要說一說。”
……
“曾記得卓吾公在《與焦漪園太史書》中曾言,蓋意見太多,窠臼遂定,雖真師真友將如之何哉。”
“我的意見同樣不少,還是不說了罷。”
何心隱蹲在墓前,一邊說著,一邊將手中的香插進土裡。
李贄對於何心隱的推脫,沒有輕易放過。
他上前一步,繼續追問道“夫山公,我這一問非止好奇而問,亦是問道。”
“夫山公若是不願與我講道,又如何忍心見我因縱放逃犯被論罪?”
一旁的耿定向見李贄不依不饒,默默避開身子,假裝出神。
他與李贄是在送何心隱。
當然,說護送或許準確一點,畢竟有為何心隱開道的意思。
想在巡撫衙門以及錦衣衛的眼皮子底下想跑,沒點關係是不可能的。
就像何心隱當初利用藍道行算計嚴嵩的事敗露時,被嚴嵩餘黨追索一樣,若是沒有徐階護著,他也逃不出順天府。
眼下摸了皇帝的虎須,想從容離去,自然也離不得“朋友”的幫助。
徐階肯定指望不上,但好賴何心隱朋友多,什麼胡宗憲、程學博、羅汝芳、王世貞都是朋友,當然,耿定向與李贄也算在其中。
何心隱聞言笑了笑,他起身拜了三下,而後才回道“卓吾公不向皇帝請罪,不就不會被論罪了?”
他與李贄是第一次見麵,此前隻不過有些書信來往。
但在得知耿定向要來護送何心隱後,李贄非要跟來。
跟來也就罷了,還聲稱事後要向皇帝請罪。
李贄搖了搖頭“雖說夫山公乃我之半師,但陛下亦是我道友,如今不能兩全,也隻能甘願請罪。”
李贄推崇何心隱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不僅在與友人交談時力陳其為“見龍”、“世之賢人君子”,甚至撰文誇何心隱是“為上九之大人也”。
也正是因為這一份崇敬,他才會非要跟著耿定向前來護送一程。
何心隱沉默了片刻後,終於是撐著膝蓋緩緩站起來。
他看向李贄,神情感慨歎息一聲“世人都說李卓吾做了皇帝近臣後,便失了銳氣。”
“如今親見,分明仍舊是恩怨分明。”
李贄就靜靜看著何心隱,等著他的回答。
而這一次,何心隱也沒有再推脫。
他頓了頓,肅然回道“我承認皇帝這些年做得不差,我也並非是故意與他為難。”
何心隱今年六十三了,多年奔波四處講學,整個人顯得又黑又瘦,隻有言談之間,才能見得心學大儒的氣象。
李贄也跟著收斂神情“還請夫山公直言。”
一旁的耿定向適時轉身離開“過了前麵驛站就出順天府了,我去打點一二。”
這就是身為朝官,要避諱敏感話題了。
說罷,他便轉身離去。
剩下的兩人並未偏移注意。
何心隱斟酌片刻,再度開口“商輅曾言,天子以天下為家,安用皇莊為。”
“卓吾公,你捫心自問,天子究竟是不是以天下為家?”
如果說李贄是狂生的話,那麼何心隱就是狂生中的狂生。
動輒治理天下、社會化撫養這些話,如今點評皇位,更是一副神態自若的模樣。
李贄聞言,不由沉默片刻。
何心隱在問皇莊,顯然也不止是皇莊。
而是在拿皇莊舉例,指曆任皇帝以私心馭公器,公私不分。
進而點出了那個國朝至今,有識之士們都回避的問題——在太祖皇帝重塑法統以來,這個天下,究竟是公天下,還是家天下。
而商輅的話固然正確,卻又與實際不符,否則也不是有皇莊這種東西流毒至今了。
分過吃飯,對哪個衙門都適用,皇帝也不例外。
李贄思來想去,終於開口“皇帝以天下為家,朱家子以朱家為家。”
話音剛落,何心隱突然撫掌大笑“卓吾公果然通透。”
笑了幾聲後,他收斂神情,一字一頓道“皇帝是官職。”
話說到這裡,四門會這次拿皇莊給皇帝上眼藥的目的,終於是昭然而揭。
李贄沒有反駁,隻是有些感慨“今上已然可稱之為英主。”
何心隱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他想了想,解釋道“或許當得英主之稱,但有些事,並不是皇帝英明與否,就會有所改變。”
“無論誰坐在上麵,天下人都需分清楚公私。”
就如何心隱方才所說,他對皇帝是真的沒什麼惡感。
但佛門有話說得好,有些罪孽,是天然帶來的,就像皇位上的任何人一樣。
當然,對此何心隱也做不了太多。
更沒有那個能力替皇帝摒除這一身的原罪。
但如今建言清丈皇莊,既是給皇帝贖罪的機會,更是為民請命。
所以,麵對李贄的詰問,他可以說是心安理得,坦然從容。
見李贄陷入沉默,似乎對於他這番公私兩分的論斷有些不願意接受,何心隱也不多論述。
恰好見耿定向從遠處返回,何心隱適時拱手道“卓吾公便送到這裡吧,我自去便可。”
李贄回過神來,連忙拱手回禮“江湖再會。”
何心隱搖了搖頭“身心兩衰,恐怕沒有再來京城拜會的機會了。”
說罷,他灑脫一笑,朝李贄道彆。
李贄目送何心隱離去。
他見得何心隱走到耿定向身邊,便朝耿定向也遙遙招手,示意自己返京,不再往前。
孰料耿定向並未與他回禮,反而帶著何心隱又走了回來。
李贄納悶看著兩人走回來“二位這是……”
何心隱走到近處,突然歎了一口氣“我隨卓吾公一同去見皇帝。”
李贄一驚“陛下派錦衣衛大肆設卡了?”
不是這樣大張旗鼓,萬不至於給何心隱堵了回來。
何心隱麵色古怪地搖了搖頭“不是,是我想見皇帝。”
他也不說原因,隻是看向耿定向。
後者會意,從衣袖裡掏出一份文榜“這是方才我在驛口處揭下的。”
李贄順勢接過,目光下移。
而後動作一滯,瞬間臉色變得精彩起來。
隻見文榜抬頭一行大字就牢牢吸引住了他的目光——《關於皇帝個人財產公示的意見征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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