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七年,注定是喧鬨的一年。
這一年裡,沸反盈天這個詞,在天下間招搖過市走了一遍,從坊間到士林,從地方到朝堂,從文臣到武將,從皇宮到校場。
而今日的京城,最為轟動的事情,毫無疑問乃是有人聚兵謀逆,趁著皇帝出宮的時機,當街殺駕。
事情一發生,消息便以高府為旋渦中心,為驚濤駭浪所裹挾,猛然席卷開來。
權勢又宛如堤壩一般,過濾著消息的速度與精準,輕車熟路地逐級下放。
各衛指揮使、指揮同知,各營的遊、佐將軍,聽上去理應第一時間反應的武將,實際聽聞消息的時間,其實頗為靠後。
甚至於,彼輩上一刻才火急火燎地披甲整隊,焦急等待著救駕勤王的號令。
下一刻,誠意伯劉世延為皇帝親自製服,並命品級以上軍官前去校場觀刑的詔令,已然接踵而至。
一乾指揮使、指揮同知、各號將軍,不管心中如何做想,也隻得立刻遣散了麾下的兵丁,火速趕往大校場。
……
京營三大營的校場,都設在德勝門與安定門外(今校場口街、西營房胡同一帶),而大校場,指的是萬曆五年,皇帝應顧寰所請,開設在南城宣武門外的將軍校場。
凡有大事,譬如京營戎政府換防點將、發放賞賜、測試新型火器、抑或者朝中暫定的下月正旦皇帝禦駕巡閱,乃至對犯禁的高品階武官進行軍法處置,都會在大校場進行。
這種地方,一乾將軍、指揮使自然是常出入,極為熟悉。
然後,今日皇帝遇刺後無端召見,氛圍卻與尋常時候大不相同。
風雷漸止,天色仍舊陰沉,瓢潑大雨下了個儘興,恰至尾聲的雨水,夾著雪花飄落在了露天的大校場中。
禁軍身形挺直,麵色肅穆,守在大校場衝要位置,圍了個水泄不通。
或是才經曆了一場廝殺的緣故,禁軍眼神中的殺氣還未徹底消散,染血的兵戈也沒有收起,明晃晃地拄在地上,寒光四射。
空氣中彌散著淡淡血腥氣,愈顯沉凝壓抑。
不知哪裡來的文臣,率先搶占了靠近帥台的位置,在隨駕的近臣重新調整了文武位置後,正用一種警惕以及審視的目光,打量著後來的一乾指揮使、將軍。
帥台左右是兩麵牛皮大鼓,這次平亂斬敵最多的兩名勇士,被挑選出來擂鼓。
咚咚咚。
富有節律的聲音,似乎敲擊在眾人的心口。
內閣大學士申時行等,六部諸堂官王錫爵、汪宗伊等,倉皇趕來校場關切皇帝安危,又被皇帝三言兩語打發回衙門坐班。
隻有內閣王崇古,兵部侍郎陳經邦等人被皇帝留了下來。
在拒絕了皇帝命人撐傘的優待後,兩人默默走到帥台下,在東班站到首位領銜文臣。
後來的武將們不時朝西班班首的徐文璧、顧寰使去焦急征詢的眼色,欲探究皇帝此舉,究竟當真是一時興起讓人來觀刑,還是要借機株連與劉世延相關之人——相關這個範圍太廣了,誰也不敢保證自己會不會被波及。
可惜,無人回應。
在沉悶的鼓聲也停息之後,隻有淅淅瀝瀝的雨聲響起。
雨聲最襯托安靜。
此時尤其如此。
更令人心生不安的是,校場帥台上佇立的那道身影,自始至終都沒怎麼動過。
皇帝來得風風火火,喝罵後知後覺的二十六衛禁軍指揮使,怒斥姍姍來遲的三大營將軍,胯下馳騁的千裡馬嘶鳴不止,身後拖拽的謀逆賊叫囂不斷。
但在皇帝登上帥台之後,畫麵便仿佛凝固了。
駿馬被皇帝信手綁在了身側,正孤零零地四處打量,不時抖動淋在身上的雨水。
劉世延一動不動趴在皇帝跟前,包紮的布條早就不翼而飛,各處都淌著鮮血,起初還能看到身子微顫,如今已經沒了動靜。
皇帝一身戎裝,雙手拄著佩劍,按在雙腿之間,沉默地端坐於帥位。
戎裝並非皇帝常服之一的曳撒,而是時隔六十年,再一次有朱家皇帝頭戴鳳翅盔,身著魚鱗葉罩甲,腰懸長弓背負箭。
眾人紛紛用餘光打量著一身甲胄的皇帝。
頗類武宗啊……
少年皇帝披甲帶劍固然威嚴,卻也使氛圍愈顯沉凝。
終於。
“陛下,內閣,兵部,二十六衛禁軍指揮使、指揮同知,京營副、參、遊、佐等將,戎政府總督、參謀、視閱科道,五軍都督府……儘數到齊。”
鄭宗學聲音不算渾厚,卻恰到好處響在了校場所有人的耳中。
從內閣到兵部,從禁軍到京營,如今京城中牽扯兵事的文武,已然儘數在此。
眾人屏息凝神,恭候天音。
然而,皇帝並沒有出言以對,隻是抬起手,將那位京營參謀揮退。
好半晌過去。
仍舊不見皇帝有所動作。
眾人麵麵相覷,隻得一齊拱手相請“陛下。”
這一聲下去,帥台上終於有了動靜。
隻見帥台上的身影緩緩起身,微微抬頭後,鳳翅盔下的麵孔,揭示在了文臣武將的麵前。
動作之間,一身的甲葉鏗鏘作響。
緊隨其後,是居高臨下的目光掃來,看出不太多情緒。
眾人漸漸低下了頭顱,打量的餘光也不動聲色收回視線。
皇帝仍舊沒有開口,隻是靜靜掃視著校場上的一乾文武。
從文臣到武將,從禁軍到京營,就這樣一一掃過。
沉默。
長久的沉默。
遇刺之後的皇帝,最讓人惶恐的事情,是皇帝的怒火肆無忌憚地爆發——一乾武官來之前是這樣想的,如今卻突然有了新的體悟,原來,沉默的火山,會更令人不安。
不安的情緒開始蔓延,吞咽與抿嘴的動作,頻繁出現在人群中。
叮當。
皇帝拖拽佩劍的聲音,給了沉默一絲聲響。
沉默似乎會積蓄力量。
以至於此時帥台上的一丁點動靜,都讓人聚精會神。
“今日,又有人要殺朕,朕的右都督,世襲罔替的伯爵,竟然聚兵數百,殺到了朕的十步之內。”
朱翊鈞終於開口了。
按理來說,這種話一出口,立刻就有人伏地請罪。
但在長久的沉默後,第一句話往往不會被打斷,取而代之的,是此起彼伏長出一口氣的聲音——無論皇帝在說什麼,此時都猶如天籟。
至於皇帝遇刺……
眾人下意識朝劉世延看去。
徐文璧與顧寰對視一眼,神色頗為複雜,到底世代富貴的勳貴,何至於走到這個地步?
陳經邦厭惡地朝劉世延的方向輕哼一聲,似乎在與周遭的同僚表明態度。
羽林前衛指揮同知夏愷,小心翼翼用肩膀蹭了蹭臉頰的汗。
鄭宗學等一乾皇帝近臣,則是麵色沉靜掃過校場中眾人的反應。
偌大的校場,除了淅淅瀝瀝的雨聲,便隻有皇帝的聲音。
“緣由也不必多說,無非是與石茂華通敵叛國、乾害馬政、侵蛀九邊,情知難逃一死,便想拖著朕同歸於儘。”
朱翊鈞一邊說著,一邊手持利刃,緩緩走到了劉世延跟前,拽著一條腿,像拖著死豬一樣,往帥台邊緣走來。
眾人分明見得劉世延仍舊沒有動彈,似乎已經死了。
身上本就布滿刀傷箭痕,又被皇帝一路拖拽至此,死了也不足為奇。
不過,主觀上或許死了,客觀上他必然活著——在皇帝宣布處決之前,劉世延隻能還活著。
畢竟殺雞是要給猴看的,眾人心知肚明。
“好在朕登基以來,學了八年的武藝,沒被嚇得倉皇逃竄失了顏麵,反將這廝一箭封喉,當場射落。”
他雖是射偏了才射到劉世延的脖頸,但外人總歸不知。
聽得皇帝這話,一乾武臣不由側目。
一日之間風雲變化,消息來得也極為倉促,此時從皇帝口中,才得知當時的情況,臉色不禁帶上一絲異色。
隻見皇帝皇帝身形挺拔,一身甲胄頗有威武大將軍之風,手中拖著劉世延的一條腿,在帥台上拖拽出長長的血跡。
“按理來說,這般謀逆大案,理當將此賊留給法司刑訊。”
他走到帥台邊緣,將劉世延放下,又踢了兩腳,使其上身匍匐在帥台上而頭顱空懸於外。
朱翊鈞抬起右腳,踩在了劉世延背膀上。
文臣武將見皇帝這番動作,立刻明白皇帝要做什麼。
武將攥緊拳頭,愕然而興奮地看著皇帝,期驥著皇帝下一步動作。
一乾文臣則是不約而同朝王崇古看去,卻見後者麵色沉靜,並無多餘表情。
方才還闖門救駕的給事中,此時也露出上前一步,欲言又止。
這種事,皇帝怎麼能親自動手!?
“但好歹算是兩軍交戰,劉世延既為武將,又被朕親手擒獲,無論算是朕臨陣斬敵,還是用軍法處決,思前想後……”
朱翊鈞拎起手中佩劍,撥開劉世延散亂的頭發,露出不算乾淨的脖頸。
文臣武將瞪大雙目,為這一幕牢牢吸引。
就在眾人凝神等著皇帝下一步動作的時候。
皇帝死死踩住劉世延,奮力一揮!
噗地一聲!
鮮血飆射,一顆頭顱拋飛!
皇帝竟猶如殺雞一般,直將劉世延一劍削首,鮮血噴出丈遠!
徐文璧下意識側身避過,愣愣看著頭顱跌落在麵前。
王崇古、顧寰紋絲不動,直視著皇帝手中滴血的佩劍。
陳經邦伸手抹了抹濺到臉上的鮮血,深吸一口氣,讓自己不至於吐出來。
戚繼光頓了片刻,上前一步,將跌落在地的頭顱拾起,放置在了帥台正下方,麵朝眾人。
這時,皇帝的聲音才悠悠傳來。
“朕便在此親手斬了此賊頭顱,也好為諸位做個警醒,免得再有如此不忍之事發生。”
朱翊鈞收劍歸鞘,目光逼視著校場中的一乾文武,冷聲道“諸位以為然否?”
許是湊巧,風雨也在此時歇止。
大校場為之一寂。
麵對皇帝這番作態,沒有誰能分清究竟是泄憤後的隨口警告,還是咄咄逼人的牽連問罪。
紛紛下拜請罪“劉世延謀逆,驚擾聖駕,皆是臣等失職,臣等必引以為恥,斷不至於再生此事!”
以王崇古帶頭,文臣武將連忙表態。
朱翊鈞神情終於露出一絲溫情,耐心解釋道“不是朕為難你們。”
“兩日前,石茂華收買番僧刺駕,今日劉世延便當街聚兵謀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