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皺了皺眉頭,開口問道“家裡人犯了事?”
吳婕妤沉默片刻,緩緩頷首。
揭發妻族的複雜神情躍然於精致的臉龐上,實在我見猶憐。
朱翊鈞見其這幅模樣,心中不由歎了一口氣。
好在有武清伯常年拖後腿,他對於這種事抗性提高了不少。
朱翊鈞沒有太多責備的神情,仍舊溫聲追問“姐姐先說與朕聽。”
吳婕妤抿了抿嘴“上月,臣妾未來月事,除了喚來太醫把脈之外,還與娘親訴了苦。”
“孰料臣妾父親聽聞後,回去便四處與人說臣妾定然是懷上了龍種。”
朱翊鈞攬住吳婕妤的肩膀,靜靜聽著。
“前日,娘親入宮,與臣妾說起近來府上門庭若市,送田送銀,絡繹不絕。”
“甚至衍聖公家也上門拜見,將順天府的部分土地,詭寄在了我家名下。”
吳婕妤一邊說著,一邊小心打量皇帝臉色。
朱翊鈞見多識廣,臉上並沒有什麼怒意。
他隻是難得露出一絲驚愕“孔家在順天府也有地!?”
孔家兼並土地他自然知道。
這幾年德王年年遣人入京訴苦,說孔尚賢占了王府九千畝不肯歸還。
萬曆四年的時候,魯王也上章,告狀孔尚賢唆使豪右,侵奪曲阜、鄆城、陽穀等地田畝。
還有禦史許三省上奏,說孔家與豪右之間爭奪鄒縣田畝,發生械鬥,死了七名家丁、遊俠。
身為鄒縣知縣的孔尚賢,顛倒黑白,公器私用,將對頭治罪下獄,侵奪了田畝。
出於這一堆的破事,山東巡撫王希烈當年便力排眾議,請求罷免孔家世襲的鄒縣知縣一職,命兗州府同知管理縣務,知縣隻轄林廟。
也正是因此,王希烈哪怕暴斃在任上,鞠躬儘瘁,在山東仍舊被抹黑得體無完膚。
朱翊鈞早就想對孔家這些波旬開刀了。
打倒孔家店,救出孔夫子,再沒有比眼下度田更名正言順的時候了。
甚至於,這次度田,孔家本就是重中之重。
隻是,他本以為孔家隻是在山東橫行也就罷了。
沒想到竟然都兼並到順天府來了!
敢情曆史上李自成瓜分給佃戶的所謂崇禎嶽丈掛名的田畝,原來是孔家的!
吳婕妤小心翼翼應著皇帝的話“陛下,順天府其餘州縣臣妾也不太清楚,衍聖公家隻是將武清縣一萬四千三百畝交托給了我父。”
“還望陛下恕罪!”
朱翊鈞從鼻腔裡哼了一聲。
懷柔伯多占一千畝,就被杖死在了縣衙裡,現在看來,心裡恐怕覺得冤死了。
也難怪劉世延這廝為施光祖鳴不平。
果真是小巫見大巫。
見吳婕妤朝自己看來的忐忑眼神,朱翊鈞收起了思緒“朕知道了,姐姐能將此事說與朕聽,可見夫妻一體,更甚娘家,朕怎麼會責備姐姐呢?”
“姐姐不必擔心,這事朕自有計較。”
皇帝撫摸著懷裡吳婕妤的腦袋,溫聲細語。
麵上卻偏轉過頭,朝身後的孫隆投去眼神。
隨行的孫隆看著皇帝微微眯起的眼神,心領神會,默默退了下去。
……
入夜。
萬壽宮中,燈火通明。
朱翊鈞仍舊在伏案疾書。
在京營廝混幾日,自然有不少奏疏積攢。
哪怕從午膳後一直坐到入夜時分,桌案上的章奏,仍舊還有一摞小山高。
大學士申時行以三年考滿,蔭一子給與誥命。
加,戶部尚書王國光太子太保。
加,故禮部尚書,東閣大學士馬自強太師,賜修牌坊一座。
允禦馬監秉筆張誠所奏,轉行太仆寺,再選騸馬三千匹送監調習以備護駕。
賜山陰王朱俊柵,四書五經集注各一部,所建書院,賜額名樂善;賜輔國中尉朱蘊樺,代數集注、幾何原本各一部,所建煉鐵高爐,賜額名安善。
賜播州故宣慰使楊烈祭葬,從其子楊應龍所請。
命駐龍江造船廠靖海伯朱時泰,護工部、漕運衙門,試行遠洋船隻。
以上種種,都是內閣處理不了的事,隻能皇帝親自過目。
樁樁件件批閱下去,時間過得飛快。
恩?
朱翊鈞正翻看著一道奏疏,下意識發出疑惑的一聲。
他看向一旁掌燈的張宏,開口問道“潞王要出宮就府?”
張宏眼觀鼻鼻觀心“前日就在說了,應是今日剛擬好奏疏。”
朱翊鈞手上頓了頓。
片刻後,他才歎了一口氣“母後同意了?”
他其實不太介意這個弟弟在大本堂多上幾年課,他可不是建文,更不是代宗,潞王這乖乖弟弟,也沒資格斧聲燭影。
奈何帳下的人一門心思為君分憂,他也不好在這種事情上剛愎自用。
張宏點了點頭“得知吳婕妤有身孕後,慈聖太後便允了。”
朱翊鈞默默瞥了張宏一眼。
這是時間順序,但未必是因果順序。
張宏既然能說出這話來,隻能說,他這個司禮監掌印,在這事裡麵恐怕也沒少使力。
朱翊鈞心知肚明,卻也沒挑破,隻提起朱筆在奏疏上輕輕一勾“讓工部選址府第罷。”
張宏遲疑片刻“陛下,銀子還是宮裡出?”
“昨日,為潞王府第以及壽陽公主大婚,慈聖太後昨日去戶部討銀二十萬兩,已經被戶部給擋回來過了。”
壽陽公主皇三妹朱堯娥明年就十六了,也快到大婚的年紀了。
加上潞王的府第,都是燒錢的出項。
朱翊鈞愣了愣“宮裡不是還有一百九十萬兩?”
張宏一時啞然。
片刻後,他才小心翼翼點了一句“陛下,隆慶六年時,宮裡存銀尚有三百七十萬兩……”
八年淨出一百八十萬兩啊……
朱翊鈞撓了撓脖子。
片刻後,他擺了擺手“這次劉世延謀逆一案,抄家不要讓外人來分了,就用來支這兩項。”
張宏這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還有壽陽公主的婚事,大伴明日也讓禮部開始物色駙馬。”
隻聽皇帝再度吩咐道。
這是題中應有之意,張宏自然恭謹應是。
便在這時。
殿外傳來動靜。
張宏告罪一聲,退了下去。
朱翊鈞也不在意,繼續批閱其奏疏。
不一會,張宏領著蔣克謙走了回來。
“陛下。”
朱翊鈞頭也不抬,開口問道“事情查清楚了麼?”
蔣克謙毫不拖泥帶水“查清楚了,吳婕妤所言確有其事。”
朱翊鈞抬起頭,停住了手中的朱筆。
蔣克謙頓了頓,接著道“而且,除了吳婕妤家,孔家人還找上了皇後家,將順天府三萬畝良田,半寄半送給了劉家。”
“這是孔承德的口供。”
說罷,便從袖中取出一遝文書。
除了手印和畫押外,還有些許血跡,昭示了孔承德所受的皮肉之苦。
張宏小步走了過去,將口供接到手中,恭謹呈到了皇帝麵前。
朱翊鈞沉默著看了片刻,並沒有去接。
“唉。”
朱翊鈞悠悠歎了一口氣。
難怪說尺有所短寸有所長。
對後宮相爭全然沒概念的朱翊鈞,這時候才意識到,什麼叫猝不及防。
他輕聲朝蔣克謙問道“吳婕妤知道皇後家受了田畝麼?”
蔣克謙猶豫片刻,用一種不太確定的語氣回道“或許不知道,但據孔承德的供述而言,兩家之間應當互相能猜到一二。”
朱翊鈞緩緩點了點頭,心中有數後,他也沒有在後宮的事上繼續糾纏。
“顏、孟兩家呢?”
聖人世家一般是不能隨意入京的。
哪怕想入京辦事,也得朝廷允準。
今年三家人入京,是禮部有請——“幸學有期,衍聖公孔尚賢、五經博士顏嗣慎、孟彥璞,並老成族人孔族五人、顏孟族各二人,俱宜行取乘傳至京。”
蔣克謙點了點頭“具體不太清楚。”
“不過據孔承德所言,顏、孟兩家也有些田畝在順天府,但是不太多。”
朱翊鈞不由嘖了一聲。
要不怎麼說度田向來得不到輿論支持呢?
這些套著聖人世家皮的豪右,領銜兼並,怎麼可能支持度田呢?
朱翊鈞轉頭看向張宏“何心隱現在在哪兒?”
晾了這麼久,也是時候見一見了。
張宏思索片刻,答道“還在順天府受審,陛下要召見麼?”
朱翊鈞沉吟片刻,點頭道“讓他明日入宮麵聖。”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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