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光殿中,茶案上冒著熱氣的茶,有兩杯。
飲茶的主客,隻剩一人。
皇帝出神地看著何心隱方才坐過的地方,不知在想什麼事情。
站在遠處的張宏正要上前,卻見中書舍人靠近皇帝,又默默站定。
王應選合上了白淨如洗的起居注,快步地挪到皇帝身後“陛下,方才奏對時,臣耳聊啾而戃慌,聽得不甚清楚……”
朱翊鈞這才回過神來。
他回過頭,就看到王應選一臉脾約的表情,顯然是不知道起居注該怎麼記。
朱翊鈞忍不住失笑“卿可以聽清楚。”
哪怕原話被記下也無妨,最多也就是個何心隱早有不臣之心,被皇帝反唇相譏而已——他這番言語當然是挖苦人的反話,不然呢?難道朝臣敢理解成皇帝教人造反?
但王應選沒有立刻退下去。
他猶豫片刻,還是忍不住開口道“臣不明白,陛下為何要與梁汝元說那番話。”
一番奏對,王應選不明白的事太多了。
作為中書舍人,記錄起居注的皇帝心腹,自然是皇權特許的有惑就問。
朱翊鈞緩緩站起身來,神情莫測“朕想說,也就說了。”
他當然知道王應選的意思。
無非是要利用何心隱,說點場麵話,蘿卜大棒的老套路,依舊能隨意驅使。
根本沒必要說那番話——以至於連這位中書舍人,都分不清真假。
但,就像朱翊鈞的回答一樣,他想說,也就說了。
王應選再度追問道“陛下廟算高絕,臣還是不明白,梁汝元已經耳順之年……”
未儘之語,自然是何心隱都快死了,既不可能出獄就收拾東西謀反,也不可能因為皇帝一番話就幡然悔悟,誓死效命。
一堆無用功,難道就為了過過嘴癮譏諷何心隱?
朱翊鈞聞言,突然歎了一口氣,語氣有些寂寥“卿當然不明白,既看不明白何心隱,也看不明白朕。”
“這些話,又哪裡隻是對何心隱說的呢?他教授的徒子徒孫,他交遊的黨朋會社……”
朱翊鈞頓了頓,看向王應選“當然,也包括你在內的所有人,王卿。”
王應選一驚。
隻以為皇帝在敲打自己,他連忙就要請罪。
朱翊鈞擺了擺手,將他打斷“一時半會與你解釋不清,今日奏對,卿隻需知道,革新朕要大權在握;治政朕需廣納意見;掌舵……朕就要往前多看一些了。”
王應選若有所悟,愁眉緊鎖,一時無言。
朱翊鈞看著陷入沉思的王應選,“當初鄧以讚值萬壽宮的時候,也是這樣過來的,多聽多看,朕更看好你。”
小王畢竟是萬曆二年的進士,比之鄧以讚而言,短於老練,卻勝在思想上跟得緊。
朱翊鈞說罷,拍了拍王應選的肩膀,便轉身走回禦座。
張宏見狀,連忙上前行禮“奴婢去請梅參謀。”
見皇帝點了點頭,他這才緩緩退了出去。
……
何心隱再度回到了他熟悉的順天府大牢,神情惘然地席地坐回了角落。
麵聖之後,一身罪刑消了大半。
今年指斥乘輿一案,以及萬曆三年二月揚言首輔**朝政一案,分彆由皇帝本人表態,以及替首輔大度,一筆勾了銷——也就是案犯與當事人私下和解了。
逃戍一案,則是重新發配為沈鯉帳下的稅兵——就像他的老師顏鈞一樣,發配貴州充軍不過七日,就被俞大猷請去帳下做了軍師,合理合法。
也隻有嘉靖四十年玩弄讖緯一案,以及妖道金雲峰慫恿土司謀逆,無辜被牽扯一案,還需要等著審結了。
後者本身就跟何心隱沒什麼關係的冤案,至於前者……反正他是徐階的脅從犯,再加上自己年事已高,國朝優容老邁,也就奪去功名的刑罰值得一說罷了。
如此,便是何心隱安心坐牢,等沈鯉休沐到年後,再一同去山東拜會衍聖公。
這樣倒也遂了何心隱的意,正好給他騰出時間,整理一番今日所得的感悟。
這時,大牢外響起談話的聲音。
何心隱聽到聲響,抬起頭來。
隻見牢頭點頭哈腰引著兩人走了過來,赫然是府尹公子王象晉,以及左僉都禦史協理院事耿定向。
“還請兩位長者長話短說,否則我父發覺,定然要打斷我的腿。”
王象晉朝著牢裡的何心隱拱手一禮,心虛地叮囑了一句。
說罷,就轉身離去,顯然是糾纏那位府尹父親王之垣去了。
何心隱看著王象晉的背影,好奇與耿定向問道“朝廷沒有為難這些士子罷?”
耿定向招了招手,示意牢頭打開獄門。
他捂著鼻子往裡走,口中甕聲甕氣解釋道“說大度也算大度,說為難也算是為難了。”
“皇帝讓當日犯上諫言的士子務農耕田,挑糞堆肥,便不再追究。”
“王家子整日泡在糞缸裡怡然自得,不僅被皇帝輕輕落下,還賜了些好物,以示恩賞。”
“趙家子以皇帝折辱過甚,不肯屈就,被革了功名,趕回南京了。”
皇帝這要求,朝臣自然沒有求情的餘地,士人農桑嘛,誰不說一句教化有方?
挑糞堆肥,那都是正經活。
怎麼,皇貴妃乾得,你士子就乾不得了?
何心隱聞言也不覺得奇怪,要說舉大旗講正確,皇帝絕對是當之無愧的泰山北鬥。
時間有限,不便在這個話題上多說。
何心隱盤膝坐在地上,直入主題“衍聖公家侵占田畝,魚肉赤民,陛下想讓我為前驅。”
耿定向接過牢頭遞過來的蒲團,正要放在長凳上盤膝坐下,聞言動作不由一滯。
他驚疑不定地看向何心隱“夫山應下了!?”
何心隱坦然點了點頭“我看了卷宗,鮮血淋漓,不能不應。”
耿定向痛心疾首“糊塗!”
他伸出一根手指,來回指著何心隱,顫聲道“這事哪裡輪得到你來做!”
“上到海瑞、陳吾德,下至沈鯉、餘有丁,朝廷這麼多大員,誰會辦不了一個世家!?”
“不過是皇帝不忍見他們身敗名裂罷了!偏偏讓你趕著湊上去!”
何心隱沉默片刻。
這道理他自然明白。
聖人世家,辦狠了就是欺師滅祖,身敗名裂;應付了事就是欺君罔上,愧對蒼生。
皇帝正要讓他這個草民去打頭陣,朝廷才能作出一副無可奈何的白蓮花模樣,也好保全沈鯉、餘有丁這些人的身後名。
但,即便知道,他仍舊毫不猶豫地接了下來。
何心隱沒有去看耿定向,雙眼放空,喃喃道“天地間自然有一杆秤,無論是皇帝,還是聖人世家,都得上去稱量。”
耿定向站起身,在逼仄的大牢中來回踱步,走來走去。
“那能一樣麼!”
耿定向麵朝牆壁,語氣中帶著一絲焦躁“皇帝是皇帝,犯上直諫是士人的本分,誰也說不出個不是來。”
“孔家是什麼!是聖人的衣冠塚!你若是敢掀了聖人的衣冠塚,在士林中恐怕就要臭名昭著了!”
何心隱搖了搖頭“我為赤民張目,公道自然人心。”
耿定向霍然回頭,瞪向何心隱“公道隻有一時!”
“是!有皇帝撐腰,有孔家侵占田畝的事情,此行你必能將孔家打成過街的老鼠,群情洶湧,所向披靡。”
“之後呢?”
“皇帝一死,天下人都會爭相替孔家翻案!”
“屆時皇帝尚且有人替著說話,你恐怕就是個迎逢上意,欺師滅祖,廢弛國粹,斫喪斯文的身後名!”
凡是對孔家出手過的,彆看當時人人稱快,要不了多久就是狂風驟雨一般反攻倒算——甚至都不需要誰主導,酸腐士人們讀著孔家挨欺負的曆史,自己就哽咽上了。
什麼毀棄典章、陵遲風教、隳壞舊製、蕩滌故實……帽子數都數不過來。
若非如此,這次皇帝怎麼不讓海瑞去了!?
何心隱迎上耿定向的目光,思索片刻,鬼使神差道“我自詡為天下元元赤民張目……”
“若是因開罪儒宗便被壞了身後名,隻能怪我太過羸弱,辜負了赤民大望,讓他們仍舊意不能表,口不能訴,以至不能為我正名。”
“越是如此,我越是應當義無反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