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在廠子裡乾了大半輩子的人,哪裡還想的到連國營的廠子都會有倒下的一天。他們當了這麼多年的工人,臨了臨了,成了他們以往嘴上掛著的沒有工作的“盲流”。
很多人都不能接受這樣的變故,而簡梨的父親簡鋒也是其中一員。
父親簡鋒在桃城的棉紡廠乾了二十年,從十幾歲開始接班工作到現在,他大概是從來想不到有一天棉紡廠會真的倒閉。
可這一天眼看著就不遠了。
明年的十月,棉紡廠在一批貨運往南方之後沒有收回貨款,資金鏈斷裂,迎來了這個國營大廠的終結。
簡梨緩緩吐出一口氣。
上輩子父親在下崗之後來不及消沉,很快就打定了主意去學車。駕照花了幾千塊,幾乎用儘了家裡所有的積蓄,還欠了不少錢。
好在駕照順利拿到手,租車租牌照雖然花了錢,甚至為了這些還把家裡的房子抵押了。但在九幾年開出租車還是賺錢的,很快就見到了回頭錢。
簡鋒身上背著擔子,一刻都不敢停歇,彆的出租車一天跑上**個小時,他每天能在外麵跑十五六個小時,就連三餐都是在街邊隨便對付一口。
那一年簡鋒靠著跑車掙到了一筆錢,拿到錢之後他就趕緊還了錢,解了房子的抵押。
這樣辛勞的日子過了兩年,簡鋒就想著自己買一輛車跑,這也是常情。租車和牌照實在是太貴了,一年比一年貴。不光是貴,出租車公司的人還需要打點,每年走人情也需要不少錢。
下崗的工人們,正當壯年的男人們,找不來廠裡的工作,又有老婆孩子不能出門打工,出租車就成了摸得著的好職業。
簡鋒跟老婆一商量,就決定再借一筆錢,買一輛屬於自己的出租車。
隻是這次,簡鋒乾了一件錯事。
曾經在棉紡廠一起長大的發小做了二手車販子,格外和顏悅色的給他介紹了一台二手出租車。
簡鋒雖然也長了心眼,但以他的心眼,是怎麼也想不到發小會坑他一把。
一台藏著暗傷還有既往案子的車子賣給他。
不到三個月,這台車子就成了贓物被公家收了。
……
再然後,簡家就基本沒有爬起來過了。
車子回不來了,錢也沒有了著落。
簡鋒的一點點改變現狀的豪情,在麵對發小的背叛,以及各種大大小小的事情之後,已經再也提不起來。
而且王夢梅也不讓他再提起來。
用簡梨的話說,那就是她媽是個極端的風險厭惡型人格。
任何事情,隻要有一點點的風險,在她眼裡就不應該做。
於是在後麵簡鋒提出想去南方跟著另一個發小乾裝修生意的時候,王夢梅幾乎要拿菜刀逼著他不去。
這樣的情景也同樣發生了很多次。
在簡鋒說去學個焊工,做門窗的時候。
在簡鋒說按揭買一套房的時候。
在簡鋒說想去南方買點衣服襪子的回來擺攤的時候。
王夢梅被還債的日子嚇怕了,也被詭譎的人心嚇怕了。
她統統不讓,隻是自己守著一個燒餅攤,然後讓簡鋒也守著一個給調料經銷商送貨的工作。
過去的十幾年,簡梨從來沒有說過母親的不是。
哪怕是母親插手了她人生的種種決定,自作主張的給她選了師範,又要求她畢業之後一定要當老師的時候,簡梨都是能理解的。
人的一生能有多少個十年呢。
父母最壯年的時光,一半為著棉紡廠的岌岌可危憂心,一半是在社會裡浮沉。
王夢梅不是沒有嘗試過,可嘗試的結果是一家人勒緊褲腰帶還債還了十年。
最難的一年,家裡在年前還完了一筆債,連肉都買不了。
王夢梅隻能買了兩個雞架子回去熬湯。
那晚上,映著外頭劈裡啪啦的鞭炮聲,他們家的雞架湯喝起來都是鹹的。
父親簡鋒自從這個坎沒爬起來之後,在家裡也徹底失去了話語權。
多少個夜晚,簡梨都能聽見父親在隔壁的喘氣聲。
那不是歎息,而是一種從胸腔裡擠壓出來的鬱氣。
輕飄飄的,卻重的叫人心裡難受。
而簡梨自己,也沒能逃過家庭的風暴。
望向鏡子中圓胖的臉孔,以及剛從書桌裡找出來的上學期期末考試成績,簡梨歎了一口氣。
一百八十斤的體重,十八分的卷子。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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