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摩爾市的夜晚,也是巢穴的夜晚。
風從天地裂縫裡跌下來,吹亂了額發。如果眯起眼睛,從睫毛陰影裡虛虛地往外看,金雪梨幾乎分不出這兒是巢穴,還是黑摩爾市。
一個荒棄無人、黑影扭曲、越往深處看細節越覺心驚的黑摩爾市——前麵路口的交通燈上,綠燈滅了,亮起一個紫燈,一閃一閃;空曠馬路的路麵,被紫光攥緊,又鬆開,攥緊,又鬆開。
唯有聲音最誠實:她聽不見汽車引擎,輪胎碾動,喇叭鳴笛;聽不見人的談話聲,沒有狗叫,也沒有視頻主播邊自拍邊介紹……此時此刻,金雪梨聽見的唯一聲響,就是一下一下的腳步聲。
“嗒”一聲輕響,是她左腳落在地上;不等她右腳抬起來,她又聽見一道“嗒”。
身後的腳步聲,已經跟了她幾分鐘。
對方不太像是獵人;在巢穴中偶遇的獵人,往往都保持著一段距離,謹慎而疏遠地打量彼此——隨時會來的高度危險,讓每個人的神經都繃得很緊,誰也不願意節外生枝。
不是獵人,就是居民了。
該裝作不知道嗎?
金雪梨打開手機相機,將它貼著身前,往肩頭上稍稍一探,隱蔽迅速地照了一張照片。
她加快腳步拉開距離,飛快地掃了一眼屏幕。
照片裡,金雪梨自己歪曲的笑臉正回望著她。
一口牙又白又大,密密麻麻擠滿了一張嘴,嘴唇快要不夠用了。她好像正把臉搭在誰的肩膀上,還比了個“eah”的手勢。
金雪梨一眼就認出來,那個肩膀就是自己的。
真晦氣。
“快滾!”金雪梨頭也不回地低聲吼了一句,早握在手裡的獵刀往身後一劃,想將那玩意逼退幾步。“你小瞧誰呢?你以為我活不長了嗎?”
背後一點聲音也沒有。靜寂幾秒,她聽見自己的嗓音,“嘻嘻”低笑了一聲。
……看來要它自己走,是不肯的了。
雖然晦氣,但她運氣倒不算差,纏上她的東西不算非常危險。
這種居民在巢穴裡很常見,它們看上誰,就會把自己的臉擰成那個人的模樣,但樣子總有點荒腔走板——諸如右眼多了一顆眼珠、鼻尖下隻有一個黑洞作為鼻孔、或者像現在這樣,嘴裡就快要裝不下牙了。
它們一直以本人的模樣跟在目標身後,除了令人毛骨悚然地不舒服,卻沒有迫在眉睫的害處。
隻有當目標遇險死亡之後,這種居民才會一撲而上,在屍體上纏扭吸吮,等抬起臉時,就徹徹底底變成了與原主一般無二的外貌。有人說,或許是因為它們渴望回到人世,所以才想要假裝成人類樣子,代替原主返回黑摩爾市——不過傳言而已,倒不必當真。
換句話說,它們就好像是沙漠上的禿鷲,總在瀕死動物的上空盤旋。
這一個居民,大概是嗅見了金雪梨散發的酒氣,注意到她隱隱仍有點搖晃的步伐,以為她撐不久了吧?
它的技術倒比不上同行,一般“禿鷲”跟上來時,根本不會叫獵人們有所察覺;這家夥倒是大腳啪啪的。
不過再無害,知道自己肩頭上始終浮著這個玩意的臉,也夠討厭了。
她側耳傾聽著,以注意力衡量著腳步聲之間的距離,盤算著能不能製造機會把它甩掉——一個念頭卻冷不丁闖進了腦海裡:不對,有問題。
金雪梨渾身一震,猛地止住腳步,不等看清前方路麵,閃身往路旁一躲,後背“當”地一聲撞上了圍欄。
這一聲,不知道是否又要引來其他居民了……
但現在不是擔憂以後的時候——她差點就上了“禿鷲”居民的當。
“金雪梨”仍然站在身邊一兩步遠的地方,看著她,下半張臉上全是笑和牙。眼睛卻越來越深,越來越黑,越來越像是小孩手指在麵團上捅出的一雙孔洞。
金雪梨儘量不去看它,掃了一眼剛才自己差點一腳踏上的地麵。
一個用粉筆畫的長長房子,一眼望不到頭,覆蓋了整條人行道。
粉筆已經褪色了,沉浸在路燈的昏黃燈光與路旁樹蔭投影之中,不仔細分辨,極難察覺它的存在。
第一排上,畫了四個格子,前三個都是空白的,隻有最後一個靠邊的格子上寫著“右腳”。
“去你媽的,在這兒等著我呢。”
金雪梨用袖子擦了一下脖子上的冷汗,低聲朝另一個自己罵道。“怪不得你的腳步聲那麼清晰,還特意踩在我的腳步空隙之間,就為了讓我聽見……”
它是故意的。
它想要讓金雪梨把注意力都放在身後,心思放在“如何甩脫禿鷲”這個問題上——甩掉緊跟身後的人,無非就是幾種辦法而已,不管哪一種,她都會在加速奔跑的時候,一腳踏進粉筆畫房子上。
如果她不是用右腳踩上寫著“右腳”的格子,那她的麻煩可就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