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時間往回倒推個幾百年,再給我幾個膽子,也是不敢朝盤踞在地方上的世家大族、地主豪強動手的。”
府衙後堂,顧懷拿著那本剛剛送來、比門板還厚的名單,歎息道:
“當初在江南,有地方大族和白蓮教勾結,我馬踏臨安的時候沒多想,殺也就殺了,可直到進了北境,和崔氏為首的世家大族們坐在了一張棋盤旁邊,才意識到所謂的世家大族是清理不完的。”
站在一旁值勤的魏老三不解問道:“王爺,不就是一幫隻會欺負百姓的王八蛋嗎?死了不也就死了,在如今的北境,他們還能翻起什麼浪?”
顧懷搖頭道:“不是這麼回事,你看這名單上的這些名字,證據確鑿,罪惡滔天,要是殺一個兩個,殺了也就殺了,確實翻不起風浪。”
“但我想做的是在這個比較敏感的時間點,把北境的世家大族通通連根拔起,那就不是殺幾個罪有應得的人就能解決的,唔,你沒有聽過黃巢和朱溫的故事?”
“總覺得王爺您老是忘了我沒念過書...”
顧懷啞然失笑,魏老三這種上了戰場就是萬人敵的猛漢,要指望他了解這些確實也太難為他了一點。
顧懷端起茶杯,吹散上麵的熱氣,看了一眼廊外的晚春景色,閒聊一般地說道:
“那麼,咱們就從世家的本質開始聊起吧。”
“首先,你得知道所謂門閥世家是怎麼形成的。”
“你覺得門閥世家是靠什麼才能維持權勢幾百年?就比如清河崔氏,漢末起家,兩晉步入朝堂的權力中心,到現在都改朝換代這麼多次了,可每一個到北境的封疆大吏還是得看他們的臉色。”
魏老三思索片刻:“靠...地和錢?不對,靠私兵?”
“錯了,”顧懷說,“靠的是壟斷知識。”
“知識?”
“隋唐以前,讀書是一種特權,老百姓隻能是老百姓,而那些大族卻有家學,一代出個高官大儒不算什麼,但書香門第一般都是代代為官,不僅是因為他們比起百姓更重視教育和傳承,更因為這種所謂的‘家學’讓特權階層互相通婚、求學,抱起了團,日積月累一致對外,依靠龐大的學生舊友,一個在中央和地方都有巨大影響力的政治集團就產生了,甚至可以把持朝政、讓天子政令不出都城,這就是世家。”
“而在隋唐以後,百姓中也有人能讀得起書,朝廷有了科舉,雖然大家的起跑線還是不一樣,但至少有了打破壟斷的可能,”顧懷笑道,“不過最要緊的還是出現了兩個人...也就是剛才我提起的黃巢和朱溫。”
魏老三認真地聽著,他一向憨厚且認真,雖然顧懷大概率隻是處理政務處理得比較無聊,而且接下來就要對世家動手難免有些緊張,才會隨意和他聊聊天,但不妨礙他會把這些東西記一輩子。
他發出了自己的疑問:“他們做了什麼?”
“他們提起了刀子,並且教會了世家門閥們一個道理,那就是一旦不按照規則來玩,所謂貴族的命也就隻有一條,”顧懷平靜開口,“考不進官場,那就殺進去,玩不來那一套,那就掀桌子,都城四品以上儘皆滅族,地方大族排隊屠滅,消滅世家這種事,皇帝做不了,也不敢做,但他們是專業的。”
魏老三驚得瞠目結舌。
“已經很難考證當年他們到底殺了多少世家子弟,也很難知道到底有多少自兩漢延綿下來的世家在那時候破滅,總之門閥們在那之後就成了斷脊之犬,雖然還能一定程度上超然於平民之上,還能依靠家族底蘊建立的優勢分潤權力,但做起事來已經低調本分了許多,因為誰也不知道還會不會有第二個黃巢冒出來。”
“那崔氏這種...”
“他們就是比較聰明的人,才能一直延續至今,”顧懷說,“從把持朝政親朋遍天下,身居朝廷要害中樞,到主動退居地方,兼並土地,路是他們修,橋是他們建,匪是他們剿,當地數萬百姓依附其家,健者耕其家田,壯者入其家軍,代代子弟入朝為官,而且各個地方大族之間互有聯係,共同進退,隻要他們不謀逆,哪怕是皇帝也不會冒著地方大亂的風險提起刀子,如果風雲更易,說不定他們還會主動搭上些豪傑,出人出糧,來換取在下一個朝代的身份地位。”
魏老三恍然道:“所以,世家是殺不完的。”
“他們隻會換成另外一個名字,比如地主豪強,”顧懷歎道,“北境現在就是一地的地主豪強,幕府對於地方的掌控力度甚至還不如他們,所以當初我進河北的時候,才要主動去見他們,甚至做出一定的妥協與讓步來換取支持,才能一點點把北境變成今天的樣子。”
“可他們好像很怕王爺您啊?”魏老三撓頭道,“尤其是崔氏,當初您去見他們的時候他們姿態可是擺得很低。”
“因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也可以成為第二個黃巢,所以他們才會怕,我不是皇帝,也沒有出身,北境本來就已經是一個爛攤子,當初真定和河間的仗要是打得不順利,惹惱了我你覺得我敢不敢在退守黃河以南之前拔出刀子殺一遍?”顧懷笑了笑,“不過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們已經在北境建立了一個龐大的蜘蛛網,門生故吏遍地,還有那麼多子弟在幕府為官,現在我一旦要對他們動手,就隻剩下了兩個選擇。”
他輕輕拍了拍那本隨時可能在北境掀起腥風血雨的冊子:“要麼一個不殺,逼他們繼續退,要麼...殺光!老三,你覺得我會選哪一種?”
魏老三沒有猶豫,脫口而出:“第二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