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時東海的風拂過了參天樹木組成的原始森林,深及人腰的草叢中,一隻腳踩了出來,在那多年未曾有過人跡的苔蘚上留下一個明顯的印記。
特意蓄了胡須讓自己看起來更成熟一些的完顏阿骨打扶著趙裕送他的腰刀,看著極遠處高聳的白山長長籲了口氣,換作以往少年氣還盛的時候,他說不定已經跳起來大喊大叫了,但往南邊走了這麼久,他已經不知不覺開始模仿王爺那種姿態,隻是沉默地凝望著。
凝望著。
陸陸續續地,從他身後的草叢中有女真士卒鑽出來,這些士卒都是從當初那批戰俘中選出來的,和跟在顧懷身邊看過一遍大魏風華的完顏阿骨打不用,他們是真的經曆了魏人的毒打,所以此刻還能回到東海,他們對於趙裕除了忠誠外還多了許多的畏懼。
最後走出來的是平靜的青衫文士。
他看了一眼遠處巍峨的白山,問道:
“到了?”
“到了,”完顏阿骨打朝著那個方向微抬下巴,“就是那裡。”
“你們為什麼都喜歡往山裡鑽?”
“不知道,但仔細一想遼人喜歡叫女真人老鼠還是有道理的。”
“你這句話好像把自己當成了魏人。”
“如果可以我還真想當個魏人,但那樣就輪不到我給王爺當狗了,”完顏阿骨打笑了笑,“有失必有得,我從魏人那兒學到了這句話。”
“那證明你還沒學全,因為魏人還有一句‘德不配位,必有災殃’,你真覺得你是整合女真的最好人選?”
“我大哥可不願意起來反抗遼國。”
“但也輪不到你,”青衫文士說,“壓榨女真人最狠的還不是遼人,而是已經從遊獵轉為部落聚居的你們,我雖然受命來輔佐你掌控女真,但你想爬上那個位置的可能性真的不高,要在儘可能短的時間裡整合女真,就更不可能了。”
“我知道你是智者,”完顏阿骨打目光炯炯,“王爺讓你來,也是想讓我聽一聽你的聲音,可你隻是智者,不是戰士,你不懂對於一群沒見過天下的野人來說,最好的手段永遠不是南邊那種人心的算計,而是血與火!我這次回來,能給他們的不多,所以我從來沒想過要成為女真人的英雄,我隻需要他們走出山林,拿起刀槍,去捅遼人一刀,然後讓我能得到王爺的一個讚許,僅此而已。”
“哪怕是拿自己一族人去討好?”
“女真人在哪兒都可以生,死也隻是回歸白山黑水的擁抱,反正都是渾渾噩噩地活下去,還不如讓他們死得更有價值一些,”完顏阿骨打說,“走到這裡,就是我的舞台,這座白山腳下,有女真人,很多女真人!他們是支持我回到部族奪權的力量,也是我以後揮向遼人的尖刀,我曾見過西南狼兵,他們比起來隻會更強!”
青衫文士沉默片刻,笑道:“看來我接下來會很輕鬆—這很好,原本以為要儘心竭力為你出謀劃策,玩弄人心,但既然你已經有了決定,那我就站在一邊靜靜觀看便是了。”
完顏阿骨打扯了扯嘴角,慕強這一點在他當初跪在地上見到王爺的那一刻,就刻進了他的骨子裡,他瘋狂地想要模仿王爺的一舉一動,以至於統合下屬的手段,這一路青衫文士偶爾流露出的高傲,自矜都讓他很不舒坦,此時走到了白山,也是時候讓青衫文士知道,到底什麼說話才管用了。
隨著他一擺手,那些身上塗著泥巴掛著樹葉的女真士卒緊張地端起了手裡的火槍,大概是訓練不足的原因,有些人的姿勢看起來像握著燒火棍,甚至還拿反了—但這並不影響完顏阿骨打內心洶湧燃起的火焰,因為他認定雖然人數不多,訓練不精,但擁有火槍的他們,會是山中那些野人們一生揮之不去的夢魘。
樹枝顫動,飛鳥騰起,兩百名逃離了奴隸身份的女真人隨著完顏阿骨打摸向密林,隻剩下青衫文士還站在原地,看向遠方的目光毫無波瀾。
看來還是太傲了點,淪為戰俘卻走了好運得王爺看重,難免因為年輕而氣盛。
不好控製,不好影響,強調自己的主導權,像一頭捍衛領地的老虎。
那就先撞個滿頭血吧,到了那時候,你才知道回過頭搖尾乞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