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溥輕聲交待著,兩個小黃門躬身領了奏折出去,過了片刻內閣重新安靜下來,一道身影出現在了門外。
內閣次輔李仁靠著門欄,看了一眼楊溥還握著的筆,問道:
“還不休息?”
“再批完這幾份北境送來的折子。”
“雖然我也很想做首輔,可你要是出了事,靖王不知道要鬨出什麼樣的風波來,所以我還是勸你一切以身體為重,”李仁說,“政務不是一天就能處理完的,你這麼拚命,內閣其他閣老也就不敢懈怠,都是七老八十的人,我剛才去隔壁看了看,王閣老都快暈過去了,你就彆拉著所有人一起受罪了。”
“多看一點是一點。”
李仁歎了口氣,走進文華殿繞著楊溥轉了一圈,問道:“你知道你現在讓我想起誰了麼?”
“誰?”
“張懷仁,”李仁說,“不管是模樣,還是姿態,甚至連說話的語氣,你都跟他臨終時越來越像,都是一副擔心自己活不長了想多乾點活的樣子。”
“這話聽起來像是在咒我。”
“你老實說,你是不是預感到了什麼?”
換做當初,李仁或許還不敢這麼隨意地與楊溥說話,要知道李仁一向以牆頭草出名,當初能做上首輔,不過也是因為靈帝駕崩時楊溥需要拉攏他這位閣老起草遺詔,可後來陰差陽錯,楊溥首輔他次輔的格局也就定了下來,直到當初顧懷與他在內閣外的一番對話,才讓李仁徹底成了半個他們的自己人。
若是沒有李仁這個次輔同樣支撐著朝局,顧懷帶走天子後京城想穩定下來,還真沒這麼容易。
楊溥手中的筆停頓下來,他看了一眼窗外昏暗的宮城,不知道想到了什麼。
“也許你說的沒錯,我現在多少有些理解張懷仁的心境了,”楊溥說,“在我還是次輔的時候,我曾經覺得張懷仁是個很迂腐的人,隻知道像驢一樣埋頭乾活,史書上如何評價,他都不在意,哪怕明知道死後可能會被清算,也不給自己留一條後路。”
“我也覺得首輔大人您可比張懷仁聰明也清醒得多了,應該不至於讓自己淪落到那番境地。”
“然而實際上,張懷仁才是那個聰明人,”楊溥說,“他一輩子都隻追求一個‘問心無愧’,生前事做到儘力就行,至於生後事?死都死了,還去管那些作甚。”
“聽起來首輔大人您的心境出問題了啊,大權在握,帝國執掌,不應該意氣風發麼?這些話聽起來就跟回溯前生一樣。”
“都這把年紀了,還有什麼看不開的呢?”楊溥笑了笑,“也許張懷仁那樣的歸宿也不錯...起碼我在死前還能看到大魏北伐,足夠了。”
“說起來靖王這番大勝,天子該回京祭宗廟吧?一直在北邊待著,也不太像回事。”
“是該回來,他也會回來,或許再過兩天,詔書就要進京了,”楊溥說,“但我總覺得,他這時候回來,也許並不是什麼好事。”
“怎麼說?”
“大勝之後,就會看輕遼國;外敵不振,自然就要起內亂,他這一趟回來,注定不會平靜的。”
李仁沉默半晌,吹著夜風,幽幽歎道:
“也對。”
他說道:“明明是一個收複失地,對抗外敵的英雄,但在很多人眼裡,也是一個篡逆之輩,這兩重身份,也不知道他到底會選哪一種。”
楊溥淡淡開口:“重要麼?”
“不重要麼?”
“過去或許重要,但現在,不重要了,”楊溥輕聲說,“史書翻過一頁,成敗轉瞬成空,隻要還是漢人的江山,隻要能讓遼人滾回草原。”
“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