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北境往南的官道上,被數千親衛環繞的馬車慢悠悠地行駛著,略有些稚嫩但卻抑揚頓挫的讀書聲從馬車內傳出來,透過挑起的車簾,依稀能看到跪坐在桌前的小皇帝正搖頭晃腦,抱著比自己腦袋還大的書吟誦著。
頭戴梁冠,書生打扮的顧懷放下手中的折子,一側靜坐的崔茗自然而然奉上熱茶,顧懷看著眼前年紀尚小,但因為這些時日苦讀經義詩書,有了些儒雅氣的小皇帝問道:
“今日既讀《黍離》,此乃《詩經·國風·王風》第一篇,可有感悟?”
小皇帝脖子一縮,他這個年紀,讀書隻能是略懂其意而不求甚解,哪裡能有什麼感悟?可看顧懷問得認真,他也就隻能硬著頭皮答道:
“答叔父,此篇為第一篇,是因為王風采的是周天子都城之風,此篇寫於周幽王之亂後宗周滅亡,平王東遷,天子勢微諸侯混戰,春秋戰國就此開端之時,東周大夫西行過宗周故地,見黍苗生於昔日宮殿之中,恰如當年武王伐紂後紂王叔父路過商朝故都,見其中生滿黍苗,悲傷難止,所以才彷徨憂傷做詩悼念...”
“嗯,不錯,起碼不是死記硬背,”顧懷欣然點頭,他拿起一盤糕點,遞給小皇帝,輕聲道:“一個經曆諸侯戰亂的東周大夫,以商朝滅亡的典故,悼念宗周衰亡的詩作,列在王風第一,的確合適,但拋去剛才所言種種關於興衰罔替的微言大義,隻以詩意而言,此篇也足以列為王風魁首,其中浩蕩哀思之意,令人聞之幾近感激涕零。”
他看著小皇帝拿起糕點卻不敢吃,正襟危坐生怕自己惱他聽課不嚴謹的模樣,歎道:“國力衰微,王朝更替,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這些都是很常見的事情,曆史總是向前的,有些時候,成敗要看淡,不要有執念,須知今日念念不忘之事,過個十年百年回頭再看,也不過是一笑而過罷了。”
小皇帝似懂非懂,茫然抬頭問道:“可叔父,若心性如此淡泊,當世人如何爭當世事?就如眼下魏遼,若是不奮起而爭,若是遼國南下...”
“所謂淡泊,不是不爭,而是要學會接受,”顧懷說道,“當世人爭當世事這句話很好,人之一生,便如逆水行舟,須當奮勇向前,但也不要因為一絲執念,心上蒙塵,要有大氣魄,才能走得更遠。”
“是,叔父,我記下了。”
“看你好像還有疑惑?”
“...叔父,”小皇帝沉默片刻,問道,“可執念有時候難道不是好事嗎?我近來常去盧老那兒問經,他總是給我講魏國舊事,聽到以前那些先帝的糊塗事時,我總是情難自禁,一想到北邊遼人虎視眈眈,又難以入眠,我總是想若是有一天我掌大權,也要學著叔父堅定北伐,滅遼國祚,魏遼之間斷無緩和餘地,這種可不可以稱為執念?”
“這不是執念,這便是責任,”顧懷欣慰地摸了摸他的頭,“你現在還小,分不清這些東西很正常,紙上得來終覺淺,讀了典故感悟也不能憑空而來,好在剛過邯鄲,左近古跡頗多,不巡視北境的話,這一趟走得並不用太急,今日時日尚早,一會兒我便帶你出遊,尋古跡憑吊...你去換衣準備吧。”
小皇帝恭敬起身,執禮甚恭,他退出馬車後,顧懷才飲一口熱茶,一旁崔茗便開口道:
“他的執念很多。”
“年紀尚小,經曆的事又多,難免會對很多事情難以放下,”顧懷說,“恨意未消,我不怪他,隻是以前我少考慮了一樣東西,那就是在他的成長環境裡,想要在他身上留下痕跡的人太多了,連盧老也難免想要灌輸他一些理念,這樣不好,他現在雖然不是一張白紙,但也不應該背負這麼多...讀書壓不住他心中繁雜的念頭,以後我還是得多把他帶在身邊。”
崔茗不施粉黛但依然驚豔美麗的臉上浮現一絲遲疑:“可回京後,他必然會入宮。”
言外之意無非是有人想動手腳,這便是最好的機會。
“無妨,既然要帶他回京,我自然早就想到了這些,”顧懷放下茶杯,“事實上,他跟著我也很久了,我很想看看他會怎麼選擇,這次回京要解決的麻煩很多,再多一點,也不算什麼。”
“如果他的選擇,是你最不想看到的那種,你會怎麼做?”
顧懷沉默許久,笑著搖了搖頭:“沒什麼養孩子的經驗,養著養著,也就當成了兒子養,如果他真的做了錯誤的選擇...那就到時再說吧。”
他看著車簾外的天空,幽幽歎道:
“隻希望這一次,他不要像他的父親那樣,讓我失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