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聿風的確見過王逸。
但那是在十年前,他十二歲那年的冬天。
那年他身子好了些,於是臨近過年時,便自金陵出發去往嶺南,與父母相見。
回到嶺南永安侯府的時候,正是除夕。他入正堂去拜見父母,同時見到了一位著官袍的陌生男子。
父親介紹,此人是新上任的廣州刺史,特意來侯府上拜會。
那刺史見了江聿風,還順口誇讚幾句,道有永安侯之風。知道江聿風難得回府,那位刺史沒再多留,便要起身告辭。
父親卻道他初來此地,孤家寡人,不如留府上一同過除夕。彼時尚且年少的江聿風看著那位刺史麵露動容,目中隱有淚光。
廣州隸屬嶺南道,嶺南偏遠,又素有瘴氣毒蟲,被世人視作蠻荒之地。永安侯駐守嶺南,是為了鎮守南海邊關,手握兵權,自是有著皇帝的器重。
但文臣不一樣。
在官場中人看來,去嶺南做官,無異於流放。若非受了排擠陷害,不會有人主動來此地做官。
這位新刺史顯然也是如此,他在年節前被貶來嶺南,更是失意苦悶。若不是永安侯寬仁留他,此團圓之夜將更是難頹。
當晚這位刺史吃了不少酒,守夜前便醉了。大約是酣意上湧,他拉著父親的手哭了一陣,哭自己官場失意,哭自己壯誌難酬,哭過之後,又要與父親結拜。
他高呼著自己的名姓,要天地做見證。當時在場眾人皆聽得清晰,又哭笑不得,後來還是母親吩咐人收拾廂房供他休息。
王逸……那刺史便叫王逸。
那被深藏的記憶隨著一個名字的顯露而露出全貌,除夕之夜的情形逐漸清晰。
那會兒他在家中一直待到了正月結束,才又返回金陵。後來在金陵時,在嶺南送來的家書裡,總時不時出現王逸的名字。
父親與他,當是交好。然而冤案發生時……皇帝震怒,嶺南官場巨震,牽連了眾多官員,大多都與父親一般死在了昭獄內。
可為何獨獨這位與父親交好的廣州刺史……能安然無恙地活到現在,還返回洛京,搖身一變成了吏部侍郎?
江聿風下頜繃緊,呼吸有些急促。
十年前,那個在江聿風看來特殊又平常的除夕夜裡,如今還活著的,隻剩下他與……王逸。
這不對勁,其中定有蹊蹺……
洛京,他果然應該來洛京。
這京城內,定然還藏著與王逸一般的知情人……
他要一個一個查……用真相,寬慰父親母親,與所有因此喪生之人的亡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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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聿風沉浸在往事中,臉上微微發白。忽然,他肩頭被人拍了一下,江聿風身子一顫,猛然從回憶中抽離。
他渾身似被冷水浸透般,江聿風抬眼,發現崔湛不知何時站在跟前,恰好將他與正熱鬨說話的士人們隔開。
“清和……有事嗎?”
江聿風神思未定,言語中還帶著幾分飄忽。
崔湛垂眸,他仍是那清光泠泠的模樣,周身似落雪:“淮之兄,你走神了。”
江聿風垂眸,半晌低聲:“……多謝。”
此處都是世家子,崔湛能看出來他因何走神,旁人自也可以。
雖無大礙……但事關仕途,防人之心不可無。
不過江聿風倒是沒想到,崔湛向來與人群聚集之處離得甚遠,竟也能注意到此處之事。
聽他道謝,崔湛目光飄開,若無其事道:“我正好對書中一句有疑,還勞淮之替我解答一二。”
江聿風聽著,唇邊揚起一抹笑意,輕聲:“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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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照例一同離開書院,崔湛瞧著江聿風又往何府方向去,隨口問道:
“淮之,你如今還住在何老家中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