歙縣的百姓,是皇帝的子民。
五縣的百姓,同樣也是皇帝的子民。
手背手心都是肉。
可皇帝不光是君父,更是皇帝。
皇帝最重要的就是聖明公允。
嚴紹庭最後的聖君為民牌,便是這個意思。
到此刻。
嘉靖其實已經再一次的有些意動了。
這筆六千一百四十六兩稅銀的人丁絲絹稅課,其實不論是歙縣一縣承擔還是徽州府六縣承擔,朝廷都不會少了這筆稅銀。
可若是因此,讓自己彰顯公允。
卻是可以同意的。
不過,朝中卻並沒有一個統一的思想。
而他也心中清楚,為何徽州府這區區一樁六千一百四十六兩稅銀的人丁絲絹,會有這麼多反對的變更的聲音。
正在這時候。
站在殿內的大理寺卿遲鳳翔則是走了出來。
“陛下,臣有話要說。”
嘉靖眉頭一挑:“準。”
大理寺卿遲鳳翔看向嚴紹庭,開口道:“此前嚴侍讀所說嘉靖十四年歙縣人程鵬、王相舉告人丁絲絹於應天巡撫、巡按一事,本官方才略有回憶想起。
“這件事情當時時任徽州知府馮世雍曾主持查辦過,甚至還去應天巡撫、巡按衙門查閱版籍,當時便已經有了結論,人丁絲絹該是由歙縣單獨繳納。
本官不知,為何這一次那歙縣人帥嘉謨,又將此舊事重提,更不知其究竟意欲何為!”
嚴紹庭回頭看向大理寺卿遲鳳翔。
這人好像是嘉靖二十年左右中舉中進士,而後入朝為官的。
那麼……
應該就是在徐階主持國子監時期的。
當遲鳳翔站出來的時候。
這事就很明顯了。
他們也在各方查證,就是為了將人丁絲絹這筆稅銀按死在歙縣頭上,進而否決在徽州府清丈田畝、清查人丁,最終否掉變法革新。
嚴家在朝中關鍵位置上的人,還是少了一些啊。
嚴紹庭目光掃向在場眾人。
這裡麵,很少有能真正站出來,與自己一同說話的。
加之又是可能涉及變法革新的事情。
就更加少有人會附和自己了。
必須要自己先壓下嚴訥、潘恩這些人,然後如高拱、袁煒、郭樸、高燿這些人,才會站出來支持自己的奏請。
隻是當大理寺卿遲鳳翔將嘉靖十四年的結論說完之後。
嚴訥便當即沉聲開口:“陛下,此事現在已經明了!那歙縣人帥嘉謨所謂懇恩遵國典、據府誌,歙縣人丁絲絹稅課分攤於六縣,緩解歙縣民困,實乃無稽之談!
“而今二十六年後,此歙縣人帥嘉謨舊事重提,有變亂國製,罔上虐下之罪!而翰林院侍讀嚴紹庭,卻不知為何,借以此事,假公挾私,無端奏事!
臣請陛下明鑒,當申斥嚴紹庭,降旨嚴懲那罔上虐下的歙縣人帥嘉謨,以正視聽!”
有了大理寺的證據,嚴訥一開口就直接要將去年查出人丁絲絹這件事的帥嘉謨給嚴懲法辦了。
而且他言語之間,嚴辦帥嘉謨,自然就能順勢攻擊到嚴紹庭身上。
帥嘉謨既然是無端生事,將一件在嘉靖十四年徽州府就有過結論的事情,再拿出來製造事端。
而嚴紹庭卻拿著這件有結論的事情,反反複複的奏請所謂的六縣分攤,那他就是無端奏事,假公濟私。
經過嚴訥這麼一開口。
事情就轉變到了對嚴紹庭的個人人身攻擊上了。
刑部尚書潘恩則是開口道:“臣附議!”
附和完之後。
潘恩又看向嚴紹庭,冷聲道:“如嚴紹庭此前屢屢所言,如今歙縣所收繳的人丁絲絹,乃是國初太祖皇帝乙巳改科時的夏稅生絲。
“但臣查徽州府誌,當年朝廷是發現歙縣虧欠夏麥九千七百石,太祖責令其補交夏稅生絲,共計八千七百八十匹解送南京承運庫。
加之亦如大理寺所言,此事在嘉靖十四年徽州府就有了定論,人丁絲絹就該由歙縣一力承擔,如今又豈能再轉而分攤給其他五縣?”
當潘恩說完之後。
嚴訥則是再一次跟進道:“陛下,照舊定納,此乃國製,庶免小民激變之憂,徽州一府六縣乃至朝廷,自當官民兩便。”
此言一出。
嚴紹庭頓時眉頭一縮。
嚴訥竟然拿民變來說事了。
這份威脅,可是已經如同司馬昭之心。
隻要朝廷現在將人丁絲絹稅課分攤到其他五縣,那這五縣百姓必然會立馬激變。
朝廷到時候恐怕就不是到底要不要分攤稅課的事情了。
而是要頭疼如何鎮壓安撫民變的難題了。
不過雖然是有些威脅之意。
可若是反過來說,那就是隻要維持現狀,則徽州府百姓依舊會維持現狀。
反正歙縣都當了二百年的冤大頭。
現在急需承擔人丁絲絹,也算是習慣了。
總不可能歙縣一縣百姓激變吧。
那就說不過去了。
這話。
算是狠狠地擊中了徽州府當下的要害之處。
嚴訥說完之後,則又憂心忡忡道:“另外還請陛下知曉,徽州府六縣諸如那績溪縣,方圓不過二十四裡,土地貧瘠,百姓更加貧困,臣查得績溪每年丁糧才不過七百石不到。
而歙縣方圓足足二百二十四裡,幅員遼闊,土地肥沃,每年僅丁糧便可得六萬多石。如何又能有將上縣承擔了二百年的舊製稅課,轉嫁給貧瘠下縣的道理?”
嚴紹庭在打感情牌。
嚴訥同樣也在打感情牌。
這倒是不枉他二人都是一個姓了。
隻不過卻非一家人。
嚴訥和潘恩兩人,並著剛剛強行將他們那一方優勢拿回來的大理寺卿遲鳳翔,目光深邃的盯著嚴紹庭。
你嚴紹庭說的什麼舊製、什麼數據都不重要。
地方民生穩定,朝廷不起動蕩,才是最要緊的。
眼看著太平已經開始極速向嚴訥等保守派一方傾斜。
始終未曾開口的張居正,不禁皺了皺眉頭。
他的目光飄向了嚴紹庭。
難道嚴潤物就這麼點本事?
嘉靖的目光亦是看向了嚴紹庭。
如果嚴紹庭隻能到此,那麼徽州府這筆人丁絲絹稅課,就隻能一切照舊了。
嚴紹庭目光轉動,緩緩轉身,首先看向了禮部尚書嚴訥。
他臉上露出一抹笑容。
“嚴尚書,我大明太祖洪武皇帝祖製!”
聞言。
嚴訥頓時眉頭一挑。
祖製!
又見祖製二字,從嚴紹庭這廝嘴裡被說出來。
有鑒於過往,嚴訥心中不免生出一絲慌亂。
而始終緘口不言的內閣大臣們,亦是紛紛側目看了過來。
有鑒於嚴紹庭過去的戰鬥力。
一旦他開始用太祖洪武皇帝祖製來說話,那這件事基本就已經到了一錘定音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