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門口處守著,眾人一時竟然沒人敢過去;陳婆似乎對自己有這樣的威嚴十分滿意,不僅沒生氣,臉上還露出個笑容,枯瘦的臉上擠出數條褶子,像朵委頓的菊花。
荊白瞥了小恒一眼,示意他留在原地,自己徑直走到門邊,打開了大門的門閂。
陳婆臉色頓時垮了下來,荊白凜然不懼,見陳婆陰沉地瞪著他,唇角勾出個冷笑:“怎麼,您有話說?”
陳婆個頭矮小,又不願仰頭看他,渾濁的眼珠子隻用餘光斜斜地睨著他,話也說得陰沉沉的:“我有什麼話說?我無非是要好心提醒你們,無論去哪兒遊玩,千萬記得落鎖前回來。要知道,時間不等人——”
說到最後五個字時,她的聲音簡直嘶啞得像從牙縫裡擠出來的。
陳婆身量原本就不高,今日還穿了一身鴉青色綢子衣裳,樣式十分寬大,簡直像能藏住她整個人瘦小的身形,衣裙下隻露出一雙尖尖的、寸許長的鞋頭。
她此時的臉色和衣服的顏色已經很接近了,原本稱不上慈和的五官也顯得十分陰森。眾人少有敢正眼看她的,垂著頭,像受了驚的鵪鶉似的依次溜了出去。
荊白和小恒落在最後,兩人無波無瀾地越過陳婆,從她身邊走過。
這時,陳婆的手忽然從寬大的袖袍中探了出來,一把拽住了小恒的手!
老太婆枯瘦的手像雞爪一般,卻極為有力,小恒被她牢牢鉗住,腳下一個踉蹌,險些摔倒,還是荊白反應極快,扶了他一把。
他掃了一眼陳婆捉住小恒的那隻手,索性也蹲了下來,麵無表情地聽著她和小恒說話:“小朋友,你身上有股不好聞的氣味。”
她俯下身,湊近男孩的臉,臉上掛著慈祥的笑容,語氣卻很冰冷:“告訴奶奶,你昨晚是不是沒有好好待在房間裡啊?”
小恒是靠右走的,她攥住的正好是小恒沒有被秀鳳標記的那隻左手。小恒掙紮了一下,隻覺她手猶如鐵鉗一般緊,暗中磨了磨牙,臉上卻是一派天真無邪:“我不知道您在說什麼……”
陳婆還沒說話,抓著小恒的那隻手忽然感到一股大力,竟然是荊白的手搭了上來,正一根根地掰開她握著小恒的指頭。
陳婆白多黑少的眼珠死死盯住荊白,荊白感覺到手下冰冷的皮肉似乎在緩慢地流動,不動聲色地垂眸看了一眼。
他手中的那隻手掌已變成青灰色,生出了一寸多長的尖指甲。
荊白並不慌張,一隻手握著她的手指,捏得哢吧一聲響,語氣甚至依舊很平淡,問道:“您長得這麼年輕,都叫上自己奶奶了,難不成已經有了孫輩?”
換個不明真相的人在旁邊聽著,可能會笑出來,因為荊白雖然話聽著很親切,語氣卻也森冷得和問候人全家沒有兩樣。甚至就連被陳婆抓著手的小恒,臉上也沒有懼色。作為一個接連被鬼怪襲擊的無辜孩童,他的平靜其實也是一種異常。隻是荊白和陳婆此時針鋒相對,誰也沒有注意到他。
荊白說出“孫輩”兩個字之後,陳婆的異變就停止了。荊白手下有所感覺,心中就是一鬆,隻麵上不露分毫,反而笑起來:“是我冒犯了,原來您真有孫子。”
他這句話徹底打破了對峙的局勢,空氣中的溫度竟然開始降低,陳婆握著小恒的那隻手驟然一鬆,臉上的驚恐之色一閃而過,連忙站起身來,裝模作樣地扶著額頭說:“貴客您說什麼呢!秀鳳沒生過,我們老陳家三代單傳,老婆子怎麼會有孫輩!我就是看這孩子可愛,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唉,我倒想有抱孫的福氣呢!”
荊白若有所悟,卻沒再說出來,見她放了手,隻多看了她一眼,便拉起小恒的手,道:“走了。”
他們這次終於順利跨出門口。將要拐彎時,小恒回頭看去,陳婆還站在門口,臉上仍掛著笑容,但那森森的目光猶如跗骨之蛆,陰冷冷地跟在他們身後。
小恒麵無表情地轉回來,荊白問他:“你手沒事吧?”
幸好陳婆握住的是他沒被做標記的那隻手,小恒撩開袖子看了看,手臂上已經留下了清晰的指印狀淤青。
那淤青在孩童幼嫩的手臂上顯得極為可怖,顯然之前被握的時候也是極疼的。小恒方才都沒有痛呼,此時更連眉毛都不動一下,默默拉好袖子,衝荊白輕輕點了點頭。
穀宜蘭等人走在前麵,走出去一段路才發現荊白和小恒沒出來,餘悅是最先發現的,他走近了一些,從他的角度,隻能看到三個人站得很近,好像是荊白和小恒在門口處和陳婆聊天!
他們剛才不還針鋒相對嗎?陳婆還陰陽怪氣了一番,怎麼現在還聊上了?
餘悅大惑不解,但陳婆還在那兒,他不敢妄動,隻好回來告訴眾人。穀宜蘭看了吳懷一眼,見他神色頹喪,不肯說話,便對餘悅道:“或許是在套陳婆的話,我們在這等一等吧。”
等荊白和小恒過來,幾人再問時,荊白就隻簡單應付了幾句。因為往深了說,就得說到小恒手上被秀風留下的標記,這不是小事。小恒年紀小,原本就是這群人中的邊緣人物,如果再被眾人報以異色,恐怕更不好過。
荊白原本不在意這些人際上的事,還是小恒早上回來之後特地和他提了,他也應允下來。現在看陳婆明顯能感覺到秀鳳的標記,他就更不會說了。
這裡年輕人居多,心思深的少,穀宜蘭卻能感覺到荊白並非毫無保留。她咬了咬嘴唇,正要說什麼,荊白卻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沒等她開口,就道:“我有更重要的信息。”
陳宅在裡麵走時,已感覺宅邸極大,現在眾人走在外麵,也得沿著牆走好一陣才能脫離這個範圍。荊白一說到重要信息,所有人便都停下了,穀宜蘭疑問道:“是什麼?”
她儼然已經變成了周德昌那隊的領隊,荊白對此不以為意,隻對唯一的粵省人顏葵道:“我昨天聽到了曲子的下半部分,需要你翻譯。”
顏葵被他目光直視,像被錐子紮了一下,一個激靈,連連點頭。
荊白正要開口,顏葵忽然想起了什麼,一扭頭,將目光轉向了荊白旁邊的男孩,說:“昨天不是小恒弟弟唱的嗎?不然今天也讓他來?”
荊白雖然不知道她明明有些害怕自己,為什麼還要提出這個要求,但今天的情況不比昨天,隻能拒絕她:“他來不了。”
果然音癡是不知道自己音癡的,小恒雖然知道顏葵為什麼這麼提,稚嫩的小臉上流露出幾分於與年齡不符的無奈,卻隻能接著說:“我昨晚睡著了。”——事實上是暈過去了,隻有荊白一個人聽到了這曲子的內容。
顏葵隻能認了。她用手用力搓了搓臉,又搓了搓自己的耳朵。荊白於是從頭開始,把昨晚聽到的內容都複述了一遍。
顏葵全程眉頭緊鎖,五官皺成一團,好在她對家鄉話十分熟悉,加上荊白雖然旋律唱不對,記性卻很好,咬字和發音的複刻都很標準,她最終還是翻譯了出來。
“我聽出來了。”不知為何,少女的臉色變得更加蒼白。她的神情也很複雜,像是某種厭惡,又像是帶著幾分同情,片刻後,才慢慢地道:“歌曲原本的內容是這樣。‘三朝打爛三條夾木棍,重話:咁好花裙畀你跪到爛,咁好石頭畀你跪到崩。橫又難,直又難,不如舍命落陰間。人話陰間條路好,我話陰間條路好艱難。’”1
荊白唱的她幾乎聽不出旋律,但想來歌謠多半都是重複,就用昨天聽到的上半闕的旋律唱了下半闕。果然,荊白的神色放鬆下來,說:“就是這樣。”
有了他的確認,所有人都精神一振,七嘴八舌地問:“什麼意思?”
“聽著意頭好像不太好?”
“這玩意真的是殺人預告嗎?”
見好幾個人圍了上來,穀宜蘭連忙叫停:“還沒翻譯,急什麼!都聽小葵說!”
顏葵鬆了口氣,這才道:“上半首不是說那個小冬瓜,她怎麼做,公婆都不滿意麼?這下半首的意思就是,她每天都被毒打,打她的人下手很重,三天就打斷了三條夾木棍。”
餘悅的室友也是個小姑娘,一聽這內容,嚇得哆嗦了一下,用力抓住了餘悅的衣袖:“木棍都能打斷——這不就是把人往死裡打嗎?明明是他們自己娶進來的媳婦,怎麼會下手這麼重?嚇死人了!”
吳懷不耐煩地看了她一眼,道:“你不懂。她不是一般的新媳婦,是從彆人處買回來的童養媳。買她就是當仆人用的。這幾天你還看不出來嗎?陳婆這一家子,沒人拿她當媳婦看。”
顏葵也點了點頭,算是讚同了吳懷的說法,她像是覺得很冷似的,抱緊了自己的胳膊,才說道:“還、還沒完呢。她被打了,公婆還要說,這麼好的花裙子都讓你跪爛了,這麼好的石頭都讓你跪崩了。橫豎活著都很難,還不如舍了這條命,死了算了。彆人都說黃泉路比人間好,我連黃泉路都好難去到。”
短短幾句話,她的痛苦和怨憤展露無遺,旁人聽起來,也實在覺得寒氣森森。
眾人都說不出話來,你看我,我看你,靜悄悄地過了半天,王惠誠才咋舌道:“這不就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