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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翊鈞看著台下的禮部尚書,萬士和與陸樹聲,兩任禮部尚書都是一樣的人,這樣的禮部尚書,實在是爛泥扶不上牆,總不能一直被宦官追著罵吧?
被宦官追著罵,實屬是把讀書人的麵子給丟的乾乾淨淨。
“你若是不懂,可以問元輔先生,元輔為《世宗肅皇帝實錄》總裁,你不懂可以問,而不是在這裡搖唇鼓舌,胡言亂語。”朱翊鈞敲了敲桌子,做了最後的總結。
張居正無奈的說道:“萬尚書,的確有此成法,你若是不信,覺得我與中貴人相知,誆騙與伱,你就問問王錫爵、王家屏、範應期等學士,他們也負責修撰。”
王錫爵點了點頭,露出了一個愛莫能助的表情,他知道並且肯定了,確實有這個祖宗成法,也是肯定了馮保比萬士和這個禮部尚書懂禮法,讀書更多。
萬士和無奈又磕了一個頭,滿是羞愧的說道:“臣學藝不精,貽笑大方,臣有罪,懇請致仕還籍閒住。”
朱翊鈞眉頭緊皺的說道:“你昨日剛進了禮部尚書,今日就致仕歸籍,這傳出去了,豈不是顯得朕薄涼寡恩,朝廷用人如同兒戲?你自己個丟人還嫌不夠,非要拉著朕和朝廷跟你一起丟人才行?”
萬士和跪在地上,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十歲人主,是怎麼用那充滿了陽光的外表,說出如此冰冷的話的!
馮保發現小皇帝這張嘴,是真的厲害!屬實是氣死人不償命那種,在氣人這塊,馮保還需要向皇帝陛下多多學習才是。
張居正知道皇帝陛下曆來思緒敏捷,罵人都是戳人肺管子,萬萬沒料到,這真的罵起人來,能如此牙尖嘴利。
朱翊鈞伸出了小手,不耐煩的說道:“行了,也彆跪著了,日後好好學習,多多讀書,罰俸半年,以示懲戒,廷議吧,浪費時間。”
浪費大明皇帝讀書的時間、浪費大明廷臣廷議的時間,小皇帝伶牙俐齒,又狠狠的補了一刀,把萬士和罵的那叫一個狗血淋頭。
這算是又追擊了一句,萬士和沒有任何辦法,他要是尋死膩活,就更丟人了。
等萬士和灰頭土臉的坐穩之後,張居正才開口說道:“古先聖王,莫不以勸農為首務,去歲,羅拱辰獻祥瑞於禦前,陛下以先王為師,務農重本,國之大綱,求木之長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遠者,必浚其泉源。”
古先聖王、先王,都是法三代之上的聖王。
張居正繼續說道:“陛下履寶岐殿親事農桑,時至今日半年有餘,三日前收刨,得其法,傳種、時令、土宜、耕植、栽種、剪藤打頂、收刨、食用等若乾法,乃是開辟之舉,得雜植中第一品,救荒第一義。”
“陛下率天下而豐衣食,絕饑饉而向至治,此乃國之大幸,傳旨文淵閣曰:聞他方之產,可以利濟萬民者,往往欲得而藝之,奈何常不得其法,不聞其聲色,引以為憾,故此下章設寶岐司,立於戶部之下,設於西苑瓊華島。”
“徐貞明落落穆穆,不甚與人較短長,佐番薯種,圖饑饉之年民不乏食,推舉其為寶岐司司正,遴選農學聞達之士,留心實務,稽查天下水土,推而廣之,使天下庶民皆知種薯之利,多為栽種。”
張居正把設立寶岐司定性為了敕諭,將這份功勞和善名,歸到了陛下身上,當然具體負責做事的徐貞明,也沒有落下,張居正推薦了他為寶岐司的第一任司正。
此乃開辟之臣,若是日後番薯天下皆知其利,徐貞明官運不見得亨通,但是他在民間一定會有生人祠紀念。
徐貞明在皇帝陛下授意下寫的那封奏疏,被張居正收了起來,徐貞明不懂,他以為皇帝讓他寫,他就可以寫,但是徐貞明這是在貪天之功,張居正拿到那本奏疏,稍加修改,就讓徐貞明不至於名節有虧,還能繼續做事。
張居正給人腰牌,當然要護人周全。
“萬尚書還有異議否?”張居正開口問道。
朱翊鈞在宮裡打算折中,內外都設一個寶岐司,但是張居正不想折中,隻在西苑設立一處寶岐司,萬般功德善名皆歸聖上。
小皇帝需要威望和實力去親政,張居正也奢求小皇帝能夠讓他人亡而政不息。
“並無異議。”萬士和終於明白了,到底哪裡得罪了元輔,原來是寶岐司選址之事。
張居正手中這本奏疏是他自己寫的,他本來準備好了先用進淨男三千二百名之事,告誡萬士和不懂彆瞎說,還準備了君臣大義的論述,以萬士和無恭順之心為切入點,反駁萬士和西苑選址的言辭,結果他還沒進攻,陛下就把萬士和給罵了。
萬士和見勢不妙,直接就慫了。
張居正敲了敲桌子,看著萬士和訓誡的說道:“君臣義重,名教所先,此長幼尊卑孝之大常,臣工理應,明大節於當時,立清風於身後,貪天之功乃民為凶逆,國之鴆毒,人神所疾,異代同憤之。”
“萬尚書以為呢?”
萬士和趕忙說道:“元輔先生所言有理。”
寶岐司選址問題,本質上,是萬士和想要貪天之功。
葛守禮疑惑的說道:“徐貞明為外臣,如何常居寶岐司履任?”
張居正笑著說道:“此西苑常理,彼時嚴嵩、徐階當國,在太液橋外承光殿坐班當值,正如文淵閣在禁城之內,首輔、次輔、閣臣居文淵閣理事。”
“太祖高皇帝始創宮殿於南衙,即於奉天門之東建文淵閣,儘貯古今載籍。置大學士數員,而凡翰林之臣皆集焉。”
“成祖文皇帝肇基於北京,開閣於東廡之南,為屋若乾楹,高亢明爽,清嚴邃密,仍榜曰文淵。”
“輔臣理政於宮城巽隅之內,遵舊製也,乃是祖宗成法。”
“如此,我沒有什麼疑惑了。”葛守禮點頭,算是明白了這個寶岐司為何能夠在西苑了。
文淵閣在左順門內,文華殿正對麵,離內金水河不到五十步,在禁城之內,而寶岐司隻是在苑囿,不算違背祖宗成法。
寶岐司吵吵鬨鬨中落下了帷幕。
張居正拿出了另外一本奏疏說道:“宣大督撫王崇古已經回了宣府,負責處置閱視遺缺,今日京營總督兵務,遵舊製,由兵部尚書領太子少保兼領。”
譚綸進了太子少保,才算是正式成為了大司馬,這件事也是大家早有預料,並無人質詢。
張居正寫好了浮票,卻沒有呈送禦前,而是拿出了另外一本帶血奏疏說道:“成國公病重已三日,藥石難醫,成國公上奏言京營總兵官任事,提舉戚繼光領京營總兵官一職。”
“馬芳、楊文為副總兵,麻貴和吳惟忠為參將,陳大成、王如龍、童子明等領薊州、永平、山海等地總兵官。”
葛守禮立刻搖頭說道:“京營的總兵和總督都為浙黨,我以為不妥,兵部尚書曾以王崇古提舉將才名錄皆為晉黨為由,堅決不肯批複,現在輪到了浙黨,怎麼可以如此草率?側臥之榻豈容他人酣睡。”
“葛總憲所言有理。”海瑞作為右都禦史,同意葛守禮的意見。
譚綸是個極為豁達的人,他笑著說道:“兩位所言極是,那這個太子少保和總督軍務,我就不做了,省的到時候言官喋喋不休了。”
譚綸深知戚繼光的才能,練兵是他,帶兵打仗也是他,譚綸就不去討嫌了。
成國公這份提舉戚繼光回京,實際上擠掉了譚綸進太子少保和總督京營兵務的差事,但是譚綸絲毫不在意。
張居正也是有些為難,浙黨剛立,張居正也有意培養浙黨,但是這個浙黨黨魁,連爭取都不爭取一下,直接讓位了。
多少爭取一下!
哪怕是做做樣子,拿出這般淡泊以明誌,寧靜以致遠的態度來,這不是顯得張四維、王崇古等人,更加醜陋了?
在與韃靼人、倭寇的衝突中,逐漸湧現了一批以譚綸、戚繼光、王國光等人為代表的忠臣良將,是張居正敢於推行新政的最大底氣。
“那就暫且不設京營總督兵務吧,京營武備不爭,戚帥回京也是練兵,暫時空缺。”張居正看著譚綸詢問兵部的意見。
譚綸不爭不搶,張居正卻把這個位置暫且留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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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綸思考了片刻說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元輔多次說要稍假權柄使得以展布,那既然暫無動兵之事,臨戰再差臨時差遣為宜。”
禮部尚書萬士和終於反應了過來,大為震驚的說道:“這總督京營兵務,豈不是成了臨時差遣?驕兵悍將,如何節製一二?”
王錫爵看著萬士和這個禮部尚書終於不耐煩的開口說道:“嘉靖二十九年,主上下旨罷團營及兩官廳,複永樂三大營舊製,改三千營為神樞營,其三營司哨掖等名及諸內臣,俱裁革,而以大將一員統帥,稱提督京營戎政;以文臣一員輔佐,稱協理京營戎政。”
“京營無總督兵務,此乃祖宗成法,萬尚書,確實該多讀點書。”
“王崇古從宣大督撫調入京師,為督理軍營,應該稱之為協理軍務,王崇古回京,本身就不合乎祖宗成法。”
大明京營兜兜轉轉兩百年,最終又回到了最開始的地方,在製度上,京營武將為首,文臣輔佐。
值得注意的是,嘉靖二十九年,京營改製,這個輔佐的文臣,雖然名為協理,其實還是總督軍務,朝堂格局沒有發生改變,權力就不會發生根本性的改變。
但是總督京營或者說督理軍營這個差遣,確實已經裁撤了。
王崇古從邊方入京,現在又回宣大老家去了。
“原來如此。”萬士和徹底不說話了。
兵部尚書的大司馬丟了權柄,都沒什麼怨言,禮部本來還想以祖宗成法反駁一二,結果祖宗成法本來就該這個樣兒,萬士和討了個沒趣,不再說話。
張居正把總督京營兵務空了出來,就是再等等,等到戚繼光身上張黨、楚黨的背景逐漸淡化,等戚繼光領了世券,成為了世襲武勳,成為了地地道道的帝黨之後,再把總督京營兵務、太子少保給譚綸。
並不會太久,張居正非常確信。
張居正寫好了浮票,將兩本奏疏遞給了張宏,張宏傳到了禦前,朱翊鈞收起了那本譚綸進太子少保的奏疏,在拜戚繼光為京營總兵官的奏疏上下印,下章吏部。
“張尚書以為如何?”張居正看著張翰問道。
張翰一愣,他就是那種典型的邊緣人,他朝中沒有什麼根基,若非張居正提拔,他也坐不到吏部尚書的位置上,他也不打算發表意見,但張居正問,張翰還是老實說道:“元輔先生處置得當。”
“遷安伯名為京營總兵官,但這京營無兵可調,無將可遣,其實仍然是三鎮總兵官的督師,所以新京營不設文臣協理為宜,因為新京營有名無實。”
“若是譚司馬任了京營協理戎事,那他的職位就和薊遼總督梁夢龍起了衝突。”
王錫爵聽聞張翰的分析,頗為認同的說道:“嗯,張尚書所言甚善。”
新任的禮部尚書老是想講祖宗之法,卻老是講不對,但是新任的吏部尚書,還是能聽明白廷臣們在講什麼,不隻是就會一句,元輔先生處置的得當。
張翰把廷臣們的討論,總結的非常到位,新京營有名無實,讓戚繼光先練兵,等到有了戰鬥力,再派大臣為總督軍務,才有名有實。
廷議終於結束,廷臣卻沒有像往常一樣離開,而是等待著,既然已經廷議通過,就應該拜京營總兵官了,這是重大人事任命。
朱翊鈞放下了手中的筆,合上了書,開口說道:“宣遷安伯。”
“宣遷安伯!”馮保一甩拂塵,大聲的喊道,小宦官們將天語綸音傳下,等在殿外的戚繼光一步步的走進了文華殿內。
“臣戚繼光拜見陛下,陛下聖躬安否?”戚繼光穿著麒麟白澤補朱紅色官服入殿,五拜三叩首的見禮。
“朕安,戚帥又見麵了,馮大伴,宣旨。”朱翊鈞笑著示意馮保宣旨。
兩個小宦官拉開了身子,馮保向前一步,一甩拂塵,陰陽頓挫的說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兵家至聖曾言:勝不妄喜,敗不惶妥,胸中有激雷而麵如平湖者,可拜上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