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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居正敢把王崇古趕出文華殿,讓他滾回宣府大同補窟窿,是因為時機已經成熟。
浙黨已經初具規模,雖然很是鬆散,但是朝中已經擁有了製衡張居正的力量,這樣宮中太後,就不會懷疑張居正要搞一言堂。
第二方麵,京營提舉將才已經到了考校武藝的階段,雖然仍然沒有到能夠征伐的時候,但是戚繼光已經是勳貴了,統十萬邊軍,有保護京畿的能力。
一旦晉黨掀桌子,戚繼光就在一百裡之外,比宣府更近。
所以,這一次,張居正再出手,就讓王崇古滾回宣大了。
小皇帝以張四維醜為由,回絕了對張四維的提舉,是讓張居正有些意外的,這個理由,還真的冠冕堂皇,難以反駁。
至少,在宣大的窟窿沒補完之前,張四維是不可能回朝了,皇帝沒說不讓張四維回朝,隻是說暫時不讓回朝罷了。
張四維能不能回朝,這得看晉黨的表現了,兵部閱視鼎建左侍郎吳百朋,可是打算前往宣大親自督辦此事。
“葛守禮能控製得住晉黨嗎?”朱翊鈞吃完了晚飯,詢問著張居正關於葛守禮這個黨魁做得如何。
葛守禮能爬到正二品京官的位置上,能在文華殿指著張居正痛罵,多少是有點本事,可張四維那個混賬玩意兒,做事可沒什麼底線。
“葛總憲雖然憨直了些,但是楊太宰教得好。”張居正趕忙俯首說道,露出了一抹笑容,全晉會館的動靜,張居正還是知道的,葛守禮很聽話,很聽楊博的話,短期內,葛守禮不會被人趕下台。
這就足夠了。
作為皇帝,深居九重,作為十歲人主,小皇帝不太懂晉黨。
其實晉黨內分為了兩個派係,黨內無派,千奇百怪。
第一個派係,是以楊博為首,楊博在山西經營多年,而且憑借著多年來,出入掖庭累積了極廣的人脈,比如譚綸、比如王國光,這個派係是主要是縉紳、士大夫、科道言官。
第二個派係,是以王崇古俺答封貢事為核心,是大明與韃靼多年衝突,因為軍功、邊境衝突而走到了一起,長期對抗朝廷亂命,與韃靼人對抗和合作中團結在了一起,以特權經濟的貢市邊境貿易為利益核心,這個派係主要是總兵、參將、邊方軍戶、客家軍為主。
這就是矛盾在萬物無窮之理的具體體現,晉黨也存在內部矛盾,並非鐵板一塊。
張居正一直持續不斷的打壓王崇古、張四維、麻貴等人。
楊博走的時候,把自己的這一派係完全繼承給了葛守禮;另外一個派係,以王崇古為核心,本來張四維回朝之後,領《明世宗實錄》副總裁和侍講學士,若是實錄修成,因修史有功,可進講筵經官,跟葛守禮應該是分庭抗禮的存在。
但是小皇帝以張四維醜陋貌寢為由,拒絕了張四維的回朝。
葛守禮一下子就擁有了絕對的優勢,在短期內,張四維拿葛守禮沒有什麼辦法,廷議上,隻有葛守禮能為晉黨張目,隻要葛守禮不是個蠢貨,遵循楊博既定的路線,尊主上威福之權,就不會有大問題。
葛守禮還是有點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沒什麼大本事,一切按照楊博製定好的路線行走。
而葛守禮支持小皇帝不準張四維回朝之事,又非常符合遵主上威福之權的綱領,那是陛下的意誌!
張四維可以說是流年不利,當王崇古離開了京師,前往宣大堵長城鼎建這個窟窿之後,張四維在黨內傾軋陷入了絕對劣勢之中。
“若是張四維尋到了元輔先生講回朝的事兒,元輔先生就以貌寢告訴他,若是他還追問,元輔先生就告訴他,什麼時候宣大的窟窿堵上了,什麼時候張四維他才回朝。”朱翊鈞站起身來,給了張居正明確的答複,他不是在阻礙張居正展布。
讓張四維回朝,他有條件。
若是人和人有了間隙,就要直接說明,不讓小人的讒言在中間鼓噪,間隙越來越大,最終反目成仇,總是礙於麵子,不肯說明白,反而使簡單事情複雜化。
這是張居正教給小皇帝的道理,朱翊鈞靈活運用,畢竟他在文華殿上,駁了元輔的麵子,還是說清楚的好。
“陛下英明,臣恭送陛下。”張居正俯首恭送陛下。
朱翊鈞打算回宮了,否則李太後該生氣了,他一出門,果然看到了李太後的宮婢,還看到了轎攆。
皇帝還沒成丁,就不遵守門禁,那以後還會做出什麼出格的事兒?
到了暮鼓,宮門都快要落鎖的時辰了,皇帝還在外麵玩,不回家!
野孩子!
張居正一直等到皇帝的儀仗看不到任何尾巴之後,才站起身來,示意遊七把全楚會館所有的門檻裝上。
而張居正本人又回到了文昌閣,思索著矛盾的本質。
朱翊鈞已經想好了一大堆的大道理,還從帝鑒圖說裡找了幾個例子,準備回宮後好好的跟李太後掰扯一下,防止被拉到太廟裡去。
隻是朱翊鈞回宮後,李太後的側重點不在小皇帝不守宮禁,而是皇帝陛下在全楚會館的待遇。
在聽到張居正把門檻都卸掉,才迎了皇帝進門,李太後麵露笑容,元輔先生還是有些恭順之心的,李太後已經很久沒見過有恭順之心的臣子了。
嘉隆萬,這些年,似乎隻有嚴嵩勉強能算一個有恭順之心的大臣。
張居正把所有的門檻都去掉,讓皇帝陛下如履平地,這是一種恭順之心的具體體現。
“娘親不問問孩兒為什麼在元輔府上用膳嗎?”朱翊鈞小心的問道。
李太後揮了揮手說道:“不問,問皇帝,皇帝又是一大堆道理,小常有理和大常有理,湊一塊,都是常有理,你們這些常有理討論道理去吧,娘親說不過皇兒,索性就不問了,我聽說那番薯,真的能打幾千斤?即便是折乾重,也有五到八石?”
李太後問起了小皇帝鋤大地的事兒,有些不太相信,若是真有這麼多,百姓們多一種救荒的糧食,對於百姓而言是一件美事,李太後出身卑微,她知道百姓的苦,吃的飽,那是天大的恩德了。
說起種地,朱翊鈞眼神更亮,嘴角都快咧到了耳根,他頗為興奮的說道:“兩分種,三分管,五分肥,這兩分種,得咱們朝廷想辦法,這三分管,咱大明的農戶都很勤勞,不用擔心,這五分肥,能有個兩分就不錯了。”
“所以這五到八石,打對折是按著荒年算的,最少能有六折以上,吃飽了才有肥,吃飽了才能養牲畜,吃飽了才有力氣乾活,吃飽了才能生孩子,才能有更多的人種地、墾荒、勞作。”
“元輔先生真的是誰都不信,他還在自己家裡種了四分地的番薯,就是怕宮裡的宦官們誆騙於朕,他種的收獲,和寶岐殿是相同的,這才信了。”
“寶岐司元輔先生讓徐貞明當司正,現在外廷的大臣們,不樂意在西苑太液池瓊華島上建寶岐司,正磨牙呢。”
“好好好。”李太後滿是欣慰,小皇帝親事農桑,不僅種成了,而且還收獲頗豐,這也是李太後不問小皇帝動作的緣故,刺王殺駕案之後,小皇帝終於肯認真起來,這對李太後是最大的好消息。
朝中那些事,張居正能辦就辦,不能辦,小皇帝支持著張居正辦,要是還辦不了,那就等小皇帝長大了自己辦。
李太後語重心長的說道:“皇帝啊,他們不想讓寶岐司設立在西苑,是因為這寶岐司在太液池裡,他們怎麼可能把手伸的進去?所以,才百般反對。”
“這幫個大臣們,給百姓救荒的番薯,這利國利民的大好事,為什麼還要反對阻攔呢?還不是這天大的功德,他們撈不到一點去?寶岐司若是在西苑,這天大的功德,他們沾不到半分,若是在外廷則可以撈到一些。”
“若是不分給他們一點功德,他們是萬般不肯好好推行,按理說這百官代天子牧守四方,教化百姓種番薯,不是應有之義?但是他們就是不肯,非要撈一遍,占些好出去,才肯做事,貪天之功,貪天之功啊。”
“這寶岐司就設在外廷吧。”
李太後說完,略顯有些疲憊的靠在躺椅上,略微有些迷茫,外麵的大臣總是在貪天之功。
朱翊鈞笑著說道:“西苑也可以設立啊,外廷不給銀子,咱們內廷不也能自己辦嗎?又不需要多少錢,張誠從月港帶回了十多萬兩銀子,綽綽有餘,正好,西苑有內寶岐司,外廷也有內寶岐司,誰有成果,誰就有功德,誰沒有成果,誰素位屍餐。”
“文華殿對麵是文淵閣,而文華殿旁邊是司禮監的半間房,這內廷外廷互相節製,本就是自永樂朝的祖宗成法,內廷的事兒,輪不到朝臣們指指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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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太後一直沒說話,聽到這裡的時候,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這朝中的那些個豺狼虎豹沒那麼可怕,皇帝是真龍,知道什麼時候該出手,小皇帝隻要成器,就不是大問題。
“成國公病重,提舉了遷安伯為總兵官。”朱翊鈞將成國公府的事兒簡單的說了一遍,其實消息已經傳回了宮裡,李太後和陳太後已經知道了詳情。
“遷安伯本是元輔門下,會不會不妥?”李太後略微有些猶豫。
陳太後笑著說道:“遷安伯是元輔門下,那王崇古還是族黨的樞紐,王崇古能用,遷安伯自然能用。”
在陳太後看來,李太後屬於被高拱弄出的陳五事疏給嚇壞了,對誰都失去了信任,患得患失,關心則亂。
不論戚繼光和張居正忠心,這論心的話,總不能把戚繼光和張居正的心解刳出來看看。
張居正的考成法罵聲一片,官僚們恨不得吃了張居正,戚繼光更是被罵作綴疣,這怎麼看都不具備僭越神器的先決條件。
“馬芳和楊文作為副總兵、麻貴和吳惟忠會作為神機營參將,這是元輔的意見。”朱翊鈞笑著說道:“娘親以為呢?”
李太後聽聞,終於鬆了口氣說道:“元輔先生大才,有恭順之心,若我大明首輔都是張居正這等大臣,這乾清宮,我住不住也罷。”
“娘親,貪心了,元輔先生這等不器大才,很難找的。”朱翊鈞聽聞也隻是笑,李太後太貪心了,張居正這類的臣子,整個中原王朝曆史,都沒幾個。
張居正一次又一次的證明了自己的恭順之心,他隻想胸中抱負得以展布,張居正的政治繼承人,隻有一人,那就是小皇帝。
“孩兒回去看書了。”朱翊鈞看兩宮太後沒有責罰他踩著點回家的行為,抱著農書,繼續啃去了。
寶岐司隻是完成了種植,關於天南海北的種植區如何劃分,各地應該采用什麼樣的良種,如何解決累代減產,如何推廣番薯的種植,如何讓番薯增產,還需要進一步的實踐,也是寶岐司之後的重點工作。
小皇帝對農書非常喜歡,沒事就抱著看,注解、翻譯,沒有一天停歇。
朱翊鈞猜的很準很準,張四維真的求告到了全楚會館,他提了不少的東西,拿了不少的銀子,來到了全楚會館門前,請求張居正的幫助,尤其是回朝這件事,到底怎麼他才能回朝?
文華殿上已經沒有了王崇古,張四維壓根不清楚,自己要怎樣做,才能回朝。
這就是信息差。
葛守禮也不是不告訴張四維,他是真的不知道,十歲人主直接找了個很難申辯的理由,審美這東西,全看個人,皇帝說你醜,卡了當朝首輔的浮票,沒說不行,也做了答複,但就是沒有告訴所有人,要怎樣,張四維才能回朝。
朱翊鈞明確的告訴了張居正,王崇古必須堵上長城鼎建的窟窿。
遊七收了銀子,拿了禮物,請張四維進了全楚會館,進了文昌閣。
兩個人寒暄了一番今夜陽光明媚的廢話後,張四維切入了正題,頗為忐忑的說道:“元輔先生,提舉回朝任事的奏疏,這怎麼就留中不發了?”
張居正端著一杯白開水,抿了口眼睛都不太抬一下的問道:“你是什麼意思?這廷議上通過的決議,讓李樂帶著人去長城鼎建上看一看,伱派人威逼利誘,現在問我,朝廷是怎麼個意思?”
廷議上已經通過的決議,要反對就在文華殿上反對,既然文華殿上不敢吱聲,玩這種肮臟的手段,張居正當然要問問張四維,到底是個什麼意思。
這裡是京師,是天子腳下,是天下首善之地!
把那個在宣大地頭上耀武揚威的戾氣收一收,讓旁人看了,大明政鬥如此下作,簡直是笑話!
大明的明公活成這個模樣,張四維不覺得丟人,張居正還覺得害臊,政鬥就政鬥,搞些鬼蜮伎倆,屬實是難堪,丟讀書人的臉。
“俺答汗索求無度,我們這不是沒辦法嗎?隻能為了這俺答封貢的事兒,把這長城鼎建的錢,挪作他用,息兵安民,所以這宣大長城鼎建才弄成了這個模樣。”張四維看似無奈的說道:“唉,元輔也知道,韃靼人凶悍,這好不容易才安生下來,我們也是不想多生事端。”
俺答汗是個框,什麼都能往裡裝,一切的罪名,隻要牽扯到了俺答汗,就變的順理成章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