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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誠出差去南衙而後到月港等待海瑞回朝的時候,從南衙帶回來燒螞蟻的放大鏡,把東西變小的凸麵鏡,而後兩塊組合之後,看得更遠,嚇得張誠以為自己開了天眼。
而後就誕生了一台放在武英樓的千裡鏡,雖然看不到千裡之外,但是能看到數裡之外。
很多宦官認為張誠能獲得前往鬆江府監督徐階還田事,是因為他獻上了寶物祥瑞,因為,小宦官開始搗鼓起了玻璃,為了燒玻璃,那真的是費儘了心思。
最終有了這間暗室,就在文華殿的偏殿內,用重重帷幕遮蔽,漆黑一片,唯獨隻有一個小小的空洞,能露出光來。
而今天,朱翊鈞來到了暗室之內,雖然很暗,卻還能看得清楚彼此的輪廓。
張居正走進暗室的時候,看到了一束白色的陽光,打在了一塊三棱柱的玻璃上,穿過了三棱柱玻璃的白光,被分散出了七個顏色,打在了一張白紙上。
“這!”張居正極為驚訝的看著麵前的景象,雨日共成虹,背日噴乎水,成虹霓之狀,都有水的存在,這三棱柱的玻璃可是大火烈焰而成,居然真的出現了彩虹!
張居正雖然對眼前的景象非常的震驚,他麵色劇變,朗聲說道:“陛下,《尚書·泰誓下》曰:作奇技淫巧以悅。《禮記》雲:作淫聲、異服、奇技、奇器以疑眾,殺!”
“奇技淫巧,雜耍之事,不易過於癡迷!”
“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機心存於胸中則純白不備,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載也。”
最後一句,是孔夫子的話。
說的是子貢至漢陰,見到一個老丈在抱著一個瓦罐澆地,子貢問老丈,為何不用槔這種工具取水,而是要用瓦罐呢?
老丈說:有了機械,就會產生機巧之事,有了機巧之事,就會產生機巧之心,投機取巧之心生於心中,就破壞了樸素的天然品質。
內心的純淨樸素的品質,一旦被機心汙染了,就會想著怎樣投機取巧,爭名逐利,如此,心神就會不安定,心神不定的人,就不能合道,最終被拋棄。
子貢聽聞之後,麵色慚愧,無法回答。
老丈就是莊子,莊子揶揄子貢的話,是孔夫子的原話。
莊子在嘲諷儒家寧願用瓦罐取水,也不肯用機械,是費力而成效甚微。
可是,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這句話還是成為了後世儒學奉若圭音的話,成為了一道堅實而厚重的思想鋼印,結結實實的打在了中原王朝曆代讀書人的心中,雖然偶爾有人會對工巧之物極為感興趣,但是始終沒有形成一個科學體係。
科學,是一個用踐履之實利矛,刺破固有認知堅盾的過程。
即便是掌握了矛盾說的張居正,麵對奇技淫巧的時候,第一反應是:作淫聲、異服、奇技、奇器以疑眾,殺!
馮保當即有些惱怒,這怎麼就是奇技淫巧了,分明就是祥瑞,隻需士大夫們拿著各種天地異象作為祥瑞或者凶兆的詮釋,宦官們倒騰點小玩意兒給皇帝消遣娛樂,怎麼就該死了!
朱翊鈞笑著走上前去,又拿起了一塊三棱鏡,擋在了七彩光柱之上,經過了三棱鏡的拚合,七彩光柱,居然神奇的合為了一色!
白色。
朱翊鈞轉動著手中的棱鏡,將光打的四處散射,而後慢慢停下,將七色光轉為了白色,朱翊鈞的聲音略顯幽遠的說道:“夫子說:機心存於胸中,則純白不備,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
“夫子也說,欲速則不達。”
“可純白的光是七色光,七色的光是純白的光,先生以為呢?”
小皇帝在用純白的光,諷刺夫子形而上的純白品質,純淨樸素像白一樣的乾淨品質。
可是這道純白的光,壓根就不是純白,而是由七色光組成,純白色的陽光,可以被三棱鏡分為七色,而後七色又可以被三棱鏡變成純白。
朱翊鈞非常清楚,張居正一定聽得懂他在講什麼,作為帝國首輔,作為循吏,作為讀書人,作為一個學富五車、思緒敏捷的大學士,作為掌握了矛盾說,用辯證思維去思考問題的張居正,可以聽明白。
小皇帝又變成了那個不可名狀之物,把大錘掄圓了,狠狠的砸在了張居正思想鋼印上,把張居正根深蒂固,已經不惑的認知世界,砸的四分五裂。
朱翊鈞笑著說道:“元輔先生來試試?”
張居正走了過去,拿起了一個三棱鏡,伸了過去,從三棱鏡打出的七彩光柱,果然變成了白光。
大明首輔一言不發的將三棱鏡挪開、放上,就這樣玩了很久。
朱翊鈞輕聲說道:“這是踐履之實,純白的光可以分成七色,也可以由七色何為純白,光就隻是光而已。”
張居正沉默了許久才說道:“臣…容臣緩思。”
朱翊鈞也不急,玩著手裡的三棱鏡,讚歎這個世界的奇妙,他其實本來打算就帶張居正過來看看他的新玩具,但既然張居正以機心汙染純白之心,就不能合道,來論奇技淫巧,朱翊鈞則用純白之光分為七色,七色光合為一色的踐履之實,論奇技淫巧。
張居正既然送上門來,這一大錘,自然要掄圓了砸上去,看看結果。
朱翊鈞不是很急,將三棱鏡拆了下來,換了一個銅鏡,說道:“先生,兵仗局又做出了一架千裡鏡,千裡鏡看的極遠,就送給先生一架。”
“先生看這個,光的入射和反射會改變。”
入射角等於反射角。
當朱翊鈞轉動銅鏡的時候,光的入射角改變,反射角也發生著改變,在暗室之中,表現的極為清晰。
“臣想明白了。”張居正思考良久之後,終於想明白了,頗為凝重的說道:“在之前,幾乎所有人都認為,白色的光穿過彩色的琉璃,被汙染為了不同顏色的光,夫子看到的也是如此,自然從中領悟,機巧之心,汙染了純白之心,夫子並沒錯,隻有投機取巧之心,自然不能合道。”
“但白光本身就是七色的,光隻是光。”
“道理是沒有錯的,夫子反對的是投機取巧之心,這是個人修養。”
“白光是七色光,七色光是白光,也沒有錯,白光就隻是白光。”
朱翊鈞露出了笑容說道:“朕從沒說過夫子是錯的,朕隻是帶元輔先生來看看彩虹。”
“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萬物無窮之理,不可不知,不可不聞,想要知道,就必須要孜孜不倦的去探索未知,人不學就一定不知道,想要追求萬物無窮之理,怎麼可以不以務學為第一要務呢?這是元輔先生告訴朕的道理。”
“子不語怪力亂神,前些日子武英樓的千裡鏡,朕一直想弄明白,為何兩麵小小的鏡片就可以看清楚數裡之外,這不是在追求萬物之理嗎?怎麼能說是奇技淫巧呢。”小皇帝收起大錘,變得格外的平和,他在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他在用孔夫子的話反駁所謂的機心之論。
在沒有辯證性的矛盾說這一武器之前,用力甚寡而見功多的真實,和形而上的投機取巧的機心,是混沌而肯定的、對立而統一的現象;
在漫長的曆史長河裡,儒學士們抱著聖賢書,對機械無用論進行了徹底否定、絕對的批判,導致中原王朝的機械發展,始終沒能成體係的進行經驗總結;
而機械的‘力甚寡而見功多’,是切實的提高生產力,豐富物產、促進社會不斷進步的利器,是具體事實的信實;
但數千年來,始終未能完成陰陽並濟、綜合妥協的衝和,也就是和諧而穩定的狀態。
張居正俯首說道:“陛下英明,這不是奇技淫巧。”
朱翊鈞頓時覺得索然無味,按照他的設想,張居正應該掙紮一番,而後朱翊鈞再掄起大錘,將張居正的思想鋼印砸個稀巴爛才對,結果,這才幾句話元輔先生,就直接投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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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上知與下愚不移。
對萬物之理已經洞徹明悟的人,是堅定不移的人,任何的困難都不能讓他有任何的改變,這需要勇氣。
張居正毫無疑問是上知者,對於這樣的上知者而言,亦有大恐怖,那便是未知,也有大進取,那也是未知。
未知,即是恐懼,也是進步的本源動力,張居正不是懦夫,他能夠直麵未知,而且去探索未知。
張居正的這種投降不是餒弱,而是一種直麵未知的大勇氣。
朱翊鈞發現自己的先生,還真是個勇者。
朱翊鈞示意馮保把三棱鏡撤下去,而後拿起了一麵放大鏡固定在了架子上,一個斜斜的架子上,笑著說道:“先生,朕想知道,為何千裡鏡能看到遠處的東西,所以開始著手探索,上下移動放大鏡的時候,朕驚訝的發現,光會透過透鏡發生折射,而後聚集在一個點上。”
“所以,放大鏡能夠燒死螞蟻。”
朱翊鈞平移著手中的放大鏡,從空洞中射出的太陽光,被放大鏡折射後,拐了彎,隨著放大鏡的平移,光線被折射出了不同的角度,但是始終經過一點,如果不是在暗室之內,這個放大鏡會彙聚太陽光到一點,會把螞蟻直接燒成灰。
“這個點,就是焦點。”朱翊鈞換了一塊放大鏡,開始上下平移,可以發現,焦點的位置改變,朱翊鈞接著說道:“朕還在思索,這個焦點和放大鏡距離遠近,和什麼有關。”
朱翊鈞已經準備好了大錘,但是看張居正不打算反抗,也不打算繼續砸了,和張居正離開了偏殿,前往正殿去講筵去了。
講筵結束的時候,張居正獲得了皇帝賞賜的千裡鏡一架、三棱鏡、凸透鏡和凹透鏡若乾片。
張居正站在孟冬之月的陽光之下,看著手中幾個檀木小方盒,裡麵用天鵝絨填充,放著那些他過去視為奇技淫巧之物。
萬物無窮之理,奧妙無窮。
刺王殺駕案後,小皇帝終於一改之前懶懶散散的習性,那時候,張居正直接的天朗氣清,大明的天空,晴空萬裡,隻有兩片小小的烏雲,這兩片烏雲不過是大明小小的疑惑罷了。
這兩片烏雲,一片是小皇帝有些不務正業。第二片烏雲就是小皇帝讀書,讀的太好。
現在這兩片烏雲慢慢擴大一些,漸漸的露出了它本來的麵目,顯得格外的猙獰。
“幸甚至哉。”張居正十分珍惜的收好了的檀木盒子,他打算回去在全楚會館建立一個暗室,而後自己找人磨幾片三棱鏡、凸透鏡和凹麵鏡。
如果實驗結果和文華殿偏殿的暗室相同,那就代表著並不是有人在誆騙小皇帝。
陳實功在解刳院的當值,手中又多了不少的素材,主要就是錦衣衛們抓到的間諜,這些間諜刺探著大明的諸多情報,有北虜的,有女真的,甚至還有倭國的,當然也有陰結虜人的大明人。
這些個間諜,平素裡抓到,都是一砍了之,現在都被北鎮撫司衙門的緹騎們,把這些諜子裡裡外外,洗涮乾淨送到解刳院裡解刳了。
一刀砍了,那不是浪費嗎?
陳實功最為頭疼的就是,他最近多了一個患者,大明兵部尚書譚綸,譚司馬。
譚綸豁達,具體而言,就是遇到國事不問自身切身利害關係,以國事為重,對於官位名利看的極輕,居家孝友,禔身端謹,嗛嗛能下士,與人不設城府,精誠足以孚天下,廉潔足以服天下。
陳實功的壓力很大,譚綸是浙黨黨魁,是朝中的大司馬,是大明肱股之臣,譚綸病了,要是看不好病,皇帝陛下饒不了他,浙黨諸人也饒不了他。
陳實功給譚綸切完了脈,頗為懇切的說道:“公年未老,軍旅倦勤,或竟日而不食,或連朝而披甲,或數月不得臥榻,或終朝馬上而待旦,或一日而走數百裡之遙,或一月而渉千萬之遠,任風雨霜露,身無乾衣。懸性命於呼吸,熟暇計及生死?冒矢石於微茫,誰能問此身家?”
“譚公乃是國之乾臣,這病也落在了這乾臣之上。”
陳實功對譚綸就倆字,佩服,譚綸這打起仗來,根本不把自己的命當回事兒,這才落下了病根,以致於到了這五十多歲,身體機能開始下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