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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璠幾次三番的阻攔的徐階和地方縉紳勾結,而且提出了自己的解決辦法,這個辦法看起來很完美。
但是他得罪了一些人,一些蘇鬆、浙江、南衙的海商,因為徐璠的提議一旦通過,就避無可避的出現一個問題,那就是海上,會多出一大批的競爭者。
在針對應天巡撫、太監的過程中,隻有徐璠的罪名是殺人,哪怕跟徐階有仇怨,把徐階比作了秦檜的汪道昆,也隻是被潑了一身的汙水,隻是一個警告。
汪道昆朝中有浙黨的支持,有張居正回護,汪道昆犯了一個一次成年男人都會犯的小錯誤,在過一段時間,就會煙消雲散,甚至會被重新起複。
在大明尊卑貴賤等級分明的禮教世界裡,汪道昆是大明的頂層中的一員,是住在紫微垣裡的大人物,是高官顯貴,他的這個強淫案子,大抵會在讀書人之間成為一種風流倜儻。
甚至汪道昆願意,哪怕是將那個良家納妾,這案子搖身一變,就會變成一段金風玉露一相逢的故事。
但是徐璠是殺人傷人案。
這是一個顯而易見的打擊報複,所有人都清楚,徐璠是冤枉的。
他是被扣上了殺人的罪名,但是所有的物證、人證、書證都會指向徐璠,而且很快就會有一輪來自士林的風力輿論,將徐璠從頗為儒雅的大公子,變成一個嗜殺成性,殘暴的惡人。
徐階知道這一切。
南衙地麵做事,繞不開徐階的關係網,誰要對徐璠動手,若是沒有徐階的點頭或者默許,這案子不會發生。
就是這麼快,徐璠從人人稱讚的大公子,變成了殺人犯,被收監。
盜墓賊有個規矩,那就是盜洞裡先出來的一定是父親,然後才是兒子,因為父親不會為了那些盜墓所得財物把兒子推下去,但是兒子有可能會。
可徐階有三個兒子,老大開始公然違抗他頂撞他,阻攔他的時候,他默許了某些行為的發生。
所以,譚綸才會說,虎毒不食子,徐階是個狠人。
張居正看著手中的這份奏疏,開口說道:“徐璠殺人,曆曆有據,人證物證書證,鐵案如山,殺人償命,天經地義之事。”
“徐璠八議議功,有修永壽宮之功,議貴為正三品太常寺卿,理應削官身。”
“光祿寺署正顧九錫上奏言:徐太師子徐璠,歸鄉大肆兼並,魚肉一方,與劣幕、惡吏等聯為一氣,敲詐勒索良善,橫行無忌招搖,侵害小民無度,為惡鄉裡,罪加一等,理應充軍戍邊。”
殺人償命,但是有八議中的兩議,就是功和貴,貴是正三品以上,所以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徐璠也成了一個人人喊打的惡棍,充軍戍邊,就成為了最後的判罰。
徐璠的案子之所以要拿到文華殿廷議,是因為徐璠有正三品的太常寺卿,雖然不視事兒,但官階是實打實的。
“有人有異議嗎?”張居正念完了大理寺的判罰,詢問著廷臣們意見。
萬士和眉頭緊蹙的說道:“那光祿寺署正顧九錫,不是徐太師的女婿嗎?”
“是。”譚綸看著萬士和回答了這個問題。
萬士和得到了這個肯定的回答之後,立刻變得驚恐了起來,他心裡那個天下尊貴卑賤的世界,那個親親相隱、親親之誼的世界,正在崩塌。
顧九錫是徐璠的妹夫,顧九錫不僅不為徐璠說話,還落井下石,刺了徐璠心窩一刀,從削官身永不敘用,變成了充軍戍邊。
沒有背叛階級的階級,隻有背叛階級的個人,而背叛階級的個人要付出慘痛的代價,過去的親朋好友,一夜之間,變得陌生,變成了拿著刀,恨不得致對方於死地的仇敵。
這就是代價。
再無人有疑問後,張居正書押,將奏疏遞給了張宏,張宏放到了禦前,請陛下下印。
朱翊鈞看了看,徐璠充軍戍邊的地方,比較奇妙,徐璠流放之地在薊州。
薊州是大明九邊之一,也算邊鎮,這算是到了戚繼光的地盤,也算是能夠優待一二,不至於徐璠死在邊方。
通常情況下的流邊,都是到雲貴,鎮南關這等窮山惡水之地,張居正給徐璠選在了薊州,也算是回護了。
朱翊鈞下印,看著奏疏開口說道:“禮崩樂壞,仁者寡,不仁者眾,仁者仁政,如杯水車薪,古人誠不欺朕,下章刑部吧。”
這是個殺人的鐵案,徐璠有沒有殺人都不重要,證據證明了徐璠殺人了,而且鐵證如山。
宋陽山被降了三級戴罪立功,汪道昆清譽被汙,朝廷派出緹騎偵辦,俞大猷、陳璘被申斥,張進、張誠被打了十杖,徐璠被削官身充軍流邊。
臘月初八,臘八節,大明京師準備過年的日子裡,大明派往南衙主持清理南衙清田的諸臣僚,皆有了處置。
大明首輔張居正繼續主持廷議,似乎對這件事並不是很在意,但熟悉張居正的廷臣,心裡都清楚,眥睚必報張居正絕對不會如此善罷甘休。
對於大明朝臣而言,更能直觀的感受到張居正的可怕。
當屈辱發生而張居正默不作聲的時候,那就是老虎眯起眼睛,打算吃人的時候了。
就連廷議的氣氛都壓抑了幾分,所有人說話都生怕開罪了張居正,不知道張居正心裡窩了多大的火氣,準備對下發泄。
群臣結束了廷議,講筵之前,朱翊鈞心裡有些疑惑不吐不快,他讓侍讀侍講學士稍後入殿,殿上隻有朱翊鈞、張居正、馮保、張宏幾人。
“徐階如此狠毒?徐璠可是他兒子。財帛動人心,果然這等厚利,眼裡隻有利益的時候,真的能把人變成鬼。”朱翊鈞看著張居正說道,評價這一係列的事情。
最讓小皇帝不能理解的就是徐璠被迫害,宋陽山、汪道昆等一眾,這是鬥爭,為了維護自己利益的鬥爭,但是徐璠,可是徐階的大兒子,這都能下得去手。
“徐階是陽明心學的再傳弟子,本身就百無禁忌,彆無選擇,他隻能這麼做,否則這些惡名,都會到他的身上。”張居正俯首說道,他很了解徐階,徐階唯利是圖,那是必然的,還沒有到虎毒食子的地步。
徐階沒有選擇,他隻能如此。
朱翊鈞想了想問道:“像楊太宰那樣?”
“楊太宰是碩德之臣。”張居正想了想,還是認為徐階和楊博不一樣,他們的確有相似的地方,比如迫不得已,比如不得不為,但是楊博比徐階還是要強一些,楊博始終將矛盾維持在一個鬥而不破的地步,就這一點,就要比冤死胡宗憲的徐階要強上百倍了。
君子解釋為治人者時,不論私德,徐階冤死胡宗憲造成的危害,要比楊博維護晉黨那些邊角料利益做的事兒,要惡劣成千上百倍。
當然這也和楊博急流勇退有很大的關係,楊博要是繼續在朝中,怕是惡事隻會越來越多。
急流勇退,何嘗不是一種智慧。
張居正俯首說道:“陛下之前詢問何為公,何為私,臣略有所悟,臣鬥膽僭越,為陛下解惑。”
“嚴嵩晚年盜墓舍祭品為生,死於妻墓前,嘉靖四十五年十二月初三,世廟主上重病,念起嚴嵩,詢問近侍,嚴嵩如何,近侍皆不敢言,司禮監掌印太監、東廠廠督黃錦才告訴世廟主上,嚴嵩四月以死於廟祝,屍骨無人收斂。”
“僅剩一言:平生報國惟忠赤,身死從人說是非。”
“直到臨死前,嚴嵩一直認為自己忠勤敏達,在公私混淆之中,嚴嵩忠君卻不體國,竊國二十載,溺信惡子,流毒天下。”
張居正是《明世宗肅皇帝實錄》的總裁,他修這段曆史的時候,聯想到了皇帝陛下的公私,最近發生了一係列的事兒,都讓張居正對公與私,有了更深入的理解。
而他的這段話其實非常非常的危險,尤其是在禮教森嚴的萬曆元年,若是被其他臣子們聽了去,必然彈劾張居正大逆不道。
因為張居正這番話在質疑君國一體的基本政治結構。
嚴嵩一生毫無疑問是忠誠於君王的,若是君國一體,大明就是嘉靖皇帝,嘉靖皇帝就是大明,皇帝就是天下,天下也是皇帝。
嚴嵩難道還一分為二,分成了兩個人,一個是忠臣,一個是奸臣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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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顯然,嚴嵩不能分裂,那就是君主和大明並不是一體的。
張居正絕對沒有為嚴嵩回護申辯,甚至為嚴嵩正名的打算,嚴世藩索賄都索賄到了裕王府的頭上,張居正當時就在裕王府,他才不會為嚴嵩正名。
張居正在借著嚴嵩來確定公與私的定義。
關於君國一體的話,張居正也隻能言儘於此,懂的都懂,不懂張居正也沒辦法細說。
作為攝政之人,他大聲喊出君國並非一體,一就是一,二就是二這種話來,怕是明天就跟高拱一個下場了。
張居正並不打算謀朝篡位,所以話到了嚴嵩忠君而不體國,就夠了,再細說,就是不能觸碰的滑梯了。
“何為公?”朱翊鈞聽明白了張居正的意思,他能聽懂,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本身就是朱翊鈞問張居正何為孝,長幼尊卑為孝的時候,區分君父一體時候說出來的。
張居正露出了一個輕鬆的神情,陛下得虧沒有繼續深挖君國是否一體的問題,而是問起了公的定義。
小皇帝是極其不負責任的,掄起赤子之心、純白至質的大錘,敲碎了張居正不惑之年建立的堅實的認知世界,卻不負責重建,讓張居正一個人艱難探索而重建。
要是小皇帝非要糾纏這君父、君國是否一體的事兒,張居正就打算直接不乾了,這講筵誰愛來誰來!
問!問!問!那是能問的東西嗎!
張居正端起了手,他對公已經有了明確的定義,雖然這個過程很是艱難,但是國事凋零,給了他很多的例子去觀察,去確定這個概念,就變的輕易而簡單。他笑著說道:“《易·係辭上》曰::方以類聚,物以群分,吉凶生矣。”
“《戰國策·齊策三》曰: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人們總是把有著相同特征的事物歸為一類,比如馬,有後山馬、駑馬、騏驥、千裡馬、大宛馬,但它們都是馬。”
“而人們也總是因為地域、親朋、誌向、品行、愛好等等成為一個個的群體,這就是人以群分。”
“《論語·衛靈公》曰:君子矜而不爭,群而不黨。”
“所以,公就是群,但群不是公。”
朱翊鈞聽聞疑惑的說道:“公既然是群,為何群不是公呢?”
張居正想了想說道:“臣要解釋清楚這個問題,需要就徐階之案為例。”
“徐璠和徐階是父子,華亭徐氏是一家,這是群,麵對朝廷旨意之時,徐階或者說徐家,隻能還田,否則斧鉞加身。”
“而華亭徐氏、大石頭沈氏、昆山顧氏,又是一個群,他們是鬆江府的縉紳,他們彼此姻親兩百年之久,對於朝廷查清楚侵占並要求還田的政令,是願意付出一定代價的還田的,比如拿到船引開海,因為徐氏、沈氏、顧氏,本身就有布莊和糧莊,他們在開海事中占據了有利地位。”
“而南衙地麵十四府的縉紳又是一個群,他們彼此遙相呼應,相映成林,彼此默契,對於朝廷的清理侵占事,是極為抵觸的,因為隻要有改變,就會有損失,很有可能在海貿事中,過往地位不在,他們極為抗拒而不肯妥協,所以徐璠殺人傷人。”
“所以,大明有各式各樣、林林總總的群,所有的群,構成了一個整體,那就是公。公是群,但群不是公。”
張居正覺得自己講的太過於複雜了,小皇帝能不能清楚的明白他對公的定義,讓他比較擔心。
朱翊鈞想了想說道:“就是包含與被包含的關係嗎?公包含群,群被包含在公之內。”
“先生以一家一戶為一群而論,擴展為了公。”
“朕德涼幼衝,不知所雲,也試著舉例。”
“朕和雲南邊方的冉氏女子都為大明人,我們的關係就是同宗同族同國,當有人傷害到了大明的利益時,比如南衙縉紳這個群,侵占田畝,導致朝廷稅賦不足,無力安定天下,大明顛沛,朕和冉氏女子的利益,都受到了傷害。”
“在這個過程中,縉紳這個群,這個關係更為簡單的群,傷害到了關係更為複雜的天下的公。”
“當群因為關係進一步擴大的時候,公在上,而群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