爭執間,有胡家的管事出來了,一眼就看出薛白氣度不一般,便嚷道:“住手!”
他上前來,又端詳了薛白的衣裳,見是一身便宜布袍,便放下心來,又去看穿著綢緞的杜五郎,沒感受到太大的氣場。
“進來說。”
“好。”薛白爽快應道。
胡家管事淡淡點點頭,轉身便走。
他身著的是綾羅,料子比杜五郎身上的還好,自覺氣勢也就更高,邁著大步進到偏廳,自己便在左首的第一個位置坐下。
“你們站著。”他淡淡道。
杜五郎還真就站著了,心裡想,若讓這麼一個人安排了也不太像話,也許該故意坐下才對。
可一看薛白,除了嘴角還掛著一絲揶揄之色,臉上並沒有半點不快,真就站在那了。
“你們是縣學的稟生,那也算是縣尊大人的門生了?”胡家管事問道,說話間卻是自顧自地喝茶,看都不看他們一眼。
“是。”杜五郎道。
“不錯。”胡家管事繼續把玩著茶盞,道:“往後若能科舉入仕,雖比不得門蔭的清貴官,也算是前程廣闊,不錯。”
杜五郎不由道:“你好大架子,倒點評起我們來了。”
“境界不同啊。”
胡家管事抿了一口茶湯,在嘴裡咂吧了兩聲,自閉上眼品味,把兩人晾在那。
好一會,他終於睜開眼看向薛白,抬手一指,評點起來。
“你不錯,相貌、氣度都很好,家境……想必是窮的,但無妨你今日運氣好,我打算把你引見給我阿郎。”
“哦?”
胡家管事覺得這年輕人在自己麵前裝作淡定,意味深長地笑了笑,道:“若我阿郎看中了你,可許你一個前途,胡家千金體貌豐腴,是你這輩子不曾見過的富貴命。”
薛白問道:“那這欠的錢?”
“可以不必還了,隻需你入贅胡家。”
“你甚至沒問我是誰。”
“不重要。”胡家管事隨手一擺,又看向茶盞,淡淡道:“重要的是阿郎是否願意。”
薛白問道:“天子腳下,你們拿走朝廷賑濟貧農的春苗貸,放高利貸,就不怕殺頭嗎?”
“此地離東都還有五十裡遠。”胡家管事道:“你啊,把自己看得太了不起了。你們這些平民,在天子眼裡,不過是螻蟻一般。”
“看來你們有恃無恐。”
“就當是吧。”
薛白道:“我要到東都告禦狀。”
“哈哈。”胡家管事被他逗笑了,反問道:“知道我阿郎是誰嗎?”
“是誰啊?”杜五郎問道,他真是好奇。
胡家管事抬了抬手,緩緩道:“壽安縣的天,縣尊大人,就是我阿郎的外甥。”
“好吧。”杜五郎道:“你快嚇死我了。”
“告訴你們吧,這件事就算鬨到天子麵前,也是那些刁民借了春苗貸賭錢輸了個精光,又向我阿郎借錢。”
杜五郎道:“可我們有證據……”
“你們沒有證據。”胡家管事篤定地打斷了他,“不會有一個刁民敢在官府麵前開口,所有的吏員也全都會緘口,這便是壽安縣的規矩,我阿郎說的話,便是這壽安縣的法。”
杜五郎咂舌不已,問道:“你們真不怕朝廷查?”
“朝廷查不了,你以為天下就隻有壽安縣這麼做嗎?告訴你,天下隻有壽安縣做得最隱秘。”
“啪、啪、啪。”
杜五郎聽得忍不住為他鼓掌,問道:“我們能不能見見胡公?”
胡家管事一指薛白,道:“衝你,阿郎會過來,等著。”
沒想到那胡公排場極大,這一等著又是許久。
杜五郎問道:“喂,我們若是不還錢,你們會怎麼樣?”
“多得是辦法讓你還。”
終於,有個胡家小廝忙不迭地衝進來,附在胡家管事耳邊道:“管事,主簿派人來說,杜五郎到壽安縣了。”
“去姓袁的家裡了?再派人去恫喝一下那老頭,告訴他,他兒子的前途在縣尊手裡。”
胡家管事說完,還斜睨了眼前兩人一眼,道:“就你們讀書人最愛惹事。”
沒多久,外麵傳來了喧鬨聲,接著又有小廝衝進來,道:“管事,不好了!縣學那些稟生打過來了!”
“那就打出去!”胡家管事擺案大罵,“這麼多護院,打不了幾個書生嗎?”
“可他們是……”
“他們是縣裡養的,那就是胡家養的!給我打那些忘恩負義的白眼狼!”
薛白見了,向杜五郎道:“彆讓那些生員受了傷。”
“好。”
兩人便往外走去。
胡家管事大怒,叱道:“想去哪?!債還沒清呢!”
便有兩個護院來攔,薛白登時捉住他們的腦袋,“嘭”的一聲就砸在一起,然後回過來,一把提起這胡家管事,先是一巴掌“啪”地狠狠抽下去,抽得他頭暈腦脹。
“你敢……”
“嘭!”
薛白拎著胡家管事,將他的頭砸在案幾上,直砸得案幾四分五裂。
外麵,一眾護院此時才衝過來,杜五郎連忙拿起地上碎掉的茶盞架在胡家管事脖頸上,喝道:“哪個敢動。”
前一刻,杜五郎還在想,陛下用這雙征戰天下的手打一個鄉下土財主家的奴仆,實在掉價;下一刻他又覺得自己能與陛下並肩作戰,那也是武功不俗。
~~
“打他!”
“狗奴,去死!”
宅院外,林濟正領著一眾稟生與護院大打出手。
他是濟民社出來的,不僅乾農活、讀書,還學了拳腳,甚至還當過民兵,打起架來不僅靈活,下手還狠,一個人就撂倒了兩個護院。
可稟生中隻有幾個濟民社出來的會打架,如袁誌遠等人從小就瘦弱,早已被護院們打倒在地猛踹,哇哇大叫。
正打得一團亂麻,忽然。
“住手!”
眾護院轉頭看去,便見兩個廩生押著他們的護院來了。
袁誌遠正抱著頭在地上打滾,感到身上的挨的拳腳輕了,抬頭一看,不由呼道:“五郎!”
那胡家管事原本還在不停威脅、恫喝杜五郎,嘴裡嚷道:“你敢動我,你死定了……”
下一刻,他吃了個大驚,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喃喃道:“你你你,不會是杜五郎吧?”
另一邊,匆匆趕過來的胡公恰好聽得“杜五郎”三個字,臉色巨變,連忙上前賠笑起來。
“哈哈哈,大水衝了龍王廟,原來是名滿天下的杜五郎來了,鄙人胡不歸,有幸識得五郎麵。”
在胡不歸看來,事情還有轉圜的餘地,隻要能安撫住杜五郎。
場上,林濟看向站在杜五郎身邊的男子,臉上浮起壓不住的崇敬之意。
他知道,這次的事情鬨大了,大到像胡不歸這樣的人,有十條命都不夠殺頭的。
~~
崔家。
崔璩聽了三管事的回報,招來了幾個崔家子弟,緩緩道:“今上銳意改革,我也曾讓崔祐甫勸諫,攔不住。崔家就在東都不遠,天子腳下,我等不好公然反對,便順服吧。”
“是。”
“今日,杜五郎又來了,他是被天子牽著繩的木偶,他來,便是縣令伸手春苗貸一事事發了。”
崔涇問道:“那崔家怎麼辦?”
“這是好事啊。”崔璩道:“天子年少,好高騖遠,盼著出政績來。現在成果有了,把縣令推出去,天子滿足了,興頭過去了,也就安穩了。”
“叔翁說的是。”
“崔洞。”
“在。”
“你去縣裡,見見杜五郎。老夫也搜羅了一些縣令貪贓枉法的證據,你一並帶去。”
“是。”
崔洞起身,接過了一本帳簿,轉身退了出去。
卻有下人冒冒失失地過來,與他擦肩而過,趕到堂上,道:“阿郎,不好了,縣城出事了。”
“不必慌張,老夫已知曉了,杜五郎來辦大案……”
“是刺駕的大案!”
“什麼刺駕?”
“天子親至!壽安縣裡出了刺殺天子的謀逆大案!”
“什麼?!”崔璩站起身來,渾然忘了自己的身子已老邁,震驚道:“刺駕大案?!”
事情顯然要比他預想中嚴重得多,現在從一樁普通的貪贓枉法案成了謀逆大案,崔家身為地頭蛇,隻怕躲也躲不過去了。
崔璩眼神呆滯了許久才終於重現光彩,第一時間向崔洞喝道:“還不快去見五郎,速去!”
“是。”
崔洞拔腿就跑,騎上馬便狂奔而去。
他路過崔家的莊園,有管事正在見那些想要脫籍藏匿於崔家的逃戶們。
“想給崔家做事不是不行……”
崔洞沒聽到莊園裡的吵嚷聲,他已直奔壽安縣而去。
~~
壽安縣。
薛白並不肯馬上回東都,於是第一時間被保護到了縣署。
他很耐心,等待著朝廷重臣們趕到。
到時,他要好好地把胡家管事說的那些話複述給他們聽。
事情辦完,杜五郎終於輕鬆下來,坐在那喋喋不休。
“你沒受傷就好,我唯一擔心的就是你受傷了。但你是什麼心思我也知道,就是沒想到一個土財主能有這麼狂。”
說到這件事,杜五郎也是感慨不已,又道:“居然有這麼狂的人,在天子麵前擺譜,荒謬,可笑至極。”
“可笑?”薛白問道,“你覺得可笑嗎?”
“也不是。”杜五郎道:“就是覺得怎麼會有那麼蠢的人。”
“我不覺得可笑。”
薛白反而失去了一開始的興趣,語氣有些森然。
“我也不覺得荒謬,因為這才是常態。今日是我來了,所以他才顯得很蠢。”
說到後來,他怒意漸起,一股殺氣騰然而出。
“你今日看他狂,可他對我們已算客氣了。在我去不到、看不到的地方,在天下各個州縣,比這還狂妄的大有人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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