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長輩來訪,顏真卿連忙有請。
來的是殷夫人最小的弟弟,名為殷履衡,一直以來居於蘇州,雖不出仕,卻是當地名望。
“阿舅怎來了?”
“送孫兒到洛陽求學,來看看你。”殷履衡坐下,道:“你如今成了國丈,位列宰執,這一聲‘阿舅’聽得我心發虛啊。”
顏真卿道:“我便是七老八十了,也得喚你阿舅。”
“時間過得真快。”殷履衡道,“那年姐夫去世,你隨阿姐回到殷家時才這麼一點大。還記得你七歲那年調皮,騎在我脖子上摘棗,摔得頭破血流,累我被阿姐好一頓打哩。”
顏真卿笑了起來,見到殷履衡,他是由衷地高興。
可接著,殷履衡就歎了一口氣,道:“算來,阿姐快走三十年了吧?”
“是。”顏真卿也黯然,道:“二十六年啊。”
“人活於世,親人越來越少了啊。”
“故舊越來越少了。”顏真卿也感慨,可腦中想到了外孫,還是浮出欣慰之色,道:“好在有子子孫孫啊。”
兩人唏噓著,聊著過去的舊事,難得開懷。
可到後來,殷履衡還是提了一件事。
“我這次來,還有一樁事想問問你。這次朝廷又是頒行新政,又是清量田畝。家裡田地確有一部分隱田,要納入征稅。另還有部分要被抄沒,不算多,大概五百餘頃,大哥想讓我問問你。”
顏真卿心裡微微一歎,暗忖果然還是逃不過這些事。
他活到這把年紀了,有親戚登門,其實是早有預料。
這些年,不談利益隻純粹敘舊的交往,他已經很久沒有過了。
“阿舅是為了這數百頃田來的?”
殷履衡搖了搖頭,道:“殷家不至於連這點事都不支持你,但你也知道,家裡在蘇州有不少親朋故舊,往日也受了很多人情。”
他跋涉到東都,不是為了自己一個人的利益。這背後還有各自牽扯,比如,他的妻家、母家,他的恩師、門徒,以及打了一輩子交道的摯友。
“這不是錢的事,而是太多人都求到了大哥頭上,大哥若是不答應幫他們,往後在蘇州恐怕就難待下去。”
顏真卿問道:“既是觸動了這麼多人的田地,想必眾人早該聯合起來,對州縣官員施壓了吧?”
殷履衡道:“我不瞞你,確是如此。但江南東道新任的安撫副使劉展是個狠人,親自到蘇州督促,將所有隱田都登記在冊,今年秋天便要納田稅,超出的田畝則在兩年之內沒抄。”
顏真卿道:“朝廷新法,這兩年田稅不過是十稅一,並不算高啊。且一旦開收田稅,朝廷便禁止地方官再收租庸調。”
“這些田本就是不納租庸的。”殷履衡道:“即便如此,這些年眾人日子也並不好過。天寶年間,一年進貢兩次,都是我們籌了寶物給州官,送到長安的是一貫,蘇州便要花銷一百貫。其後戰亂這些年,納捐、雜稅、補餉、鹽榷、茶榷,還有給軍頭們保平安的錢,說是隱田、匿戶,可大戶家的倉房也都空了啊。”
顏真卿道:“問題在於,國庫、貧農家裡更空。”
“不說這些道理了。”殷履衡道:“殷家總得在蘇州立足,阿舅不求你彆的,隻求你寫封信與劉展打個招呼,我帶回去,也算是對親朋好友們有個交代。”
顏真卿搖了搖頭,道:“今日我若開了這個口子,往後也不必再主持變法了。”
“我孫兒今年已十歲,原是在家塾讀書,可前些日子,家塾夜裡失火,藏書都被燒了。”殷履衡道:“你幼時,也曾在那裡讀書習字,豈忍見殷家不容於當地?”
顏真卿道:“此事若是人為,阿舅當去找劉展,讓他揪出幕後之人才是。”
殷履衡又苦勸了一會,見顏真卿態度堅決,隻好無奈告辭而去。
顏真卿送他出了門,隻見天已經快黑了,他駐足望著遠處的火紅的雲,心知反對的聲音才剛開始。
沒過兩日,卻是殷亮前來拜訪。
殷亮是殷家的族人,顏真卿任醴泉縣尉時便聘他為幕僚,後來他又隨薛白到偃師。
如今殷亮早已是朝廷重臣,主掌工部,管著各種新工藝,是朝中炙手可熱的人物。但麵對顏真卿,他還是很客氣。
“顏公。”
“你往日埋頭工部,今日突然來訪,莫非是為蘇州之事?”顏真卿道,“我阿舅來找你了?”
殷亮點點頭。
他不說話,顏真卿也不說,隻看他是什麼態度。
好一會,殷亮才道:“我推托不開,隻好來見顏公。”
“你就不該來。”
“但隻怕顏公不知。”殷亮道:“這些年冶煉、鑄造、水利、火藥等諸多技藝進展甚快,現今天下安定,隻等有所突破,往後,必能開疆擴土,每畝土地也能養活更多人,變法或不必太過嚴厲。”
“你也是追隨陛下那麼久的人了,竟說出這等話來。”顏真卿道,“安祿山叛亂,河北那麼多人追隨他,難道是吃不飽飯嗎?”
殷亮搖頭。
顏真卿道:“天下事,不患寡而患不均啊。”
“是,可族叔那邊……”
“若隻是實施前些年說的兩稅法,無非是等到夏、秋之際,收一次稅,不會有人跑來求情。可那樣,根子裡的問題沒解決。我原本也是主張徐徐圖之,但你知我為何支持陛下大刀闊斧地清丈田畝,檢括均田嗎?”
“顏公是為大唐好。”
“都說事緩則圓。”顏真卿道,“可若我們這一朝不辦,拖到往後,兼並愈重,積弊愈深。難道大唐還會出一個比陛下更有決心的君王嗎?能力排眾議破除萬難一掃陳屙舊疾的進取之君,實難再有啊。”
殷亮道:“下官明白了,既陛下與顏公決心已定,下官不該謀一家一族之私。”
“且讓我等為社稷奠基,留長久之盛世於後來者吧。”
話到後來,顏真卿的思緒又飄遠了。
他又想起了前些時日薛白說的那些話,若使天下田地為公有,也就沒了兼並,是否能避免王朝興衰?
若說這事在太遠的未來,現在想都不該想。但若是以此為有生之年的目標,此次的變法也隻是第一步而已。
難怪陛下總擔心來不及,人活於世,總是有不儘的追求啊。
~~
時間過了一個月,顏真卿知道殷履衡沒有放棄在朝中尋找助力來壓著劉展。
他十分關注此事,派人暗中盯著,每次發現殷履衡扯著他的關係拜訪某個官員,他都會派人去叮囑對方不可徇私。
這般鐵麵無私的作派終於是讓殷履衡死了心,前來與他告辭,準備返回蘇州。
“清臣未免太過執拗了,平白傷了人情,變法也未必辦得成,何必呢?”
“若為子孫後代考慮,阿舅該支持朝廷變法才是。”
殷履衡搖了搖頭,道:“你不念舊情便罷了,我不求你,臨彆之際,卻有幾句話想提醒你。”
他往屋外看了一眼,湊近顏真卿,壓低了聲音,道:“你扶立女婿,這是天大的本事,大家都看在眼裡,可這般得罪人,往後是要給顏家招禍的啊。”
顏真卿的臉色漸漸沉下來,反問道:“何謂‘扶立女婿’?”
“旁人不敢說,可忠言逆耳的話阿舅得說,這是為你好。”殷履衡道:“你已掙了國丈之位,你的外孫往後可是要登基的,要想穩住這得之不易的權勢,靠的不是變法的功績,而是眾人的支持。”
“我變法並非為了私心。”
“不論是為什麼,商鞅尚且遭車裂,你比商鞅更多破綻,當謹慎啊。”
“阿舅大可說說我都有哪些破綻。”
“非要說嗎?”殷履衡道:“有誰不知嗎?”
顏真卿抬頭,看了他一眼。
這一眼莫名讓殷履衡害怕起來,驚道:“你不至於要把阿舅也滅口吧?”
“滅口?”
“這些事在長安與東都不讓人提,可在蘇州誰人不曉?你滅口也沒用……我可是你阿舅,你總不能真殺我吧?”
殷履衡還待再言,終究是怕了,搖了搖頭,歎道:“唉,你好自為之吧,阿舅就此回蘇州了。這般空手而歸,大哥隻怕難辦了。”
顏真卿聽得明白他在說什麼。
有些事原本已漸漸有了被淡忘的趨勢,可隨著變法,又開始被人頻繁提起。
因為它幾乎是當今天子唯一的破綻了。
顏真卿思來想去,招來了顏泉明。
他看著這個自己最喜愛的侄子,思慮良久,開口問道:“你老實告訴我,是否曾為了某些事而殺人滅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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