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都招了。”魏翎道:“裴奰曾向臣親口承認了他陷害顏杲卿、顏季明之事。”
薛白並不意外,因為就是他讓魏翎去探裴奰的口風的。
“陛下,臣知罪!”
裴奰磕頭不已,痛哭流涕,嚎道:“臣太想立功了,一聽到那些將領鬨事,就上表彈劾。臣被美色所惑,昏了頭,鑄下大罪,唯請陛下給臣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薛白看著他那哭紅的雙眼,不為所動,道:“你也是為大唐立過功的人,為何要這麼做?”
“臣……臣病了,好色成疾,臣必定痛改前非……”
“朕問你為何要構陷顏杲卿、與朕對著乾。”
裴奰愣了好一會,方才猶豫地回答道:“臣萬萬不敢忤逆陛下,臣隻是……隻是覺得……這麼做會有機會……”
“何種機會?”
裴奰磕頭道:“臣該死。”
“朕問你,會有何種機會?”
“臣誤以為,能踩著顏杲卿……青雲直上。”
“好,朕明白了,你是篤定了朕會忌憚外戚勢力過大,也篤定了朕的新法成不了。你並非與朕對著乾,隻是不看好朕的國策,下注在另一邊。”
“臣罪該萬死!”
薛白問道:“說吧,你是如何受嚴莊驅使的。”
聽到這個名字,裴奰終於反應過來,連忙道:“陛下明鑒,全都是嚴莊在背後主使啊!他吃準了臣好色的弱點,設計對付了臣,讓臣對付顏杲卿,想要接替顏杲卿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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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我見了陛下,陛下委我以重任,命我整理河北的田冊戶籍。”
嚴莊坐在黑暗中,對著幾個人緩緩說著,又道:“你們回去以後可以告訴你們的主家,放心,陛下不是衝著我們來的。陛下忙著變法,隻須我們表態支持,此番便可有驚無險。”
“是。”他對麵幾人紛紛答應。
這些都是範陽降將派來的使者。
隨著新君即位後的種種政策,他們這些人是漸漸感到不安的。
畢竟天寶年間,朝廷下放給了範陽極大的自主權,軍政財稅有節度使一手掌握,如同自成一國,如今隨著軍屯,士卒們漸漸安定下來,而一旦變法,朝廷便能通過土地直接控製士卒,也便是把稅賦之權收了回去。這樣下去,他們這些人也就沒了價值,誰知往後朝廷會不會秋後算賬。
出於這種角度考慮,他們對新政是有所不滿的,遇事不決,便派人來問嚴莊。當時嚴莊讓他們安心,稱他自有安排。
這安排也不複雜,他收買了裴奰,指示裴奰不斷地構陷顏杲卿。
若天子沒有親自過來,隻在東都看奏折,無非會有兩種看法,或認為顏家恃寵而驕,或認為是世家大族在對付顏家,那要麼懷疑顏杲卿的忠誠,要麼懷疑其能力,嚴莊都有趁機上位的可能。
至少此事在他看來是絕對安全的,因為新法一出,朝廷必焦頭爛額,顧不到範陽。
他唯獨沒想到,薛白親自到範陽來了,所幸今日麵聖,薛白依舊相信他。
“還有,不論他們想做什麼,近來都放老實些,忍到陛下南歸之後。”
“但不知要多久?”
“要不了多久。”嚴莊道:“天下各州縣不可能不出亂子,也許此時消息都已經在路上了。陛下最擔心河北,我們卻要他知曉,河北是最不需他操心的……”
正說著,有人趕到門外,像是有急事要說,嚴莊一看,見是自己派去盯著裴奰的人,當即讓人到偏廳彙報。
“怎麼了?”
“阿郎,裴奰被帶走了。”
“為何?”
“小人不知為何,隻知魏翎去見了他,不多時,便有一隊人闖入府內將他帶走了。”
“闖入?”嚴莊深感不安,皺眉沉思起來。
他來回踱著步,思忖著各種可能性,臉色漸漸凝重了下來。
末了,他低頭一看,發現自己的手抖得厲害。
“啪。”
嚴莊把手按在桌案上,克製著心中的害怕,咬咬牙,下定了一個決心,讓人先把田承嗣的使者招過來。
“我要去見田承嗣,與你一起出城。”
“明日出城?”
“不。”嚴莊道:“今夜就出城。”
話音方落,外麵竟有仆從趕來,道:“阿郎,聖人召見……”
“什麼?!”
嚴莊目露懼意,連忙與那使者低聲道:“你速速去告訴田承嗣,到了鳥儘弓藏的時候,我若出事,他也不會有好下場。”
這番話,聽得那使者也有些慌張,轉身就想走。
嚴莊一把將人拉住,道:“從後麵走。”
若有可能,他也想一起逃走,可他知道已經走不了了,隻能寄望於今夜還能再次過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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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到薛白時,嚴莊心裡稍感踏實了一些,因為堂內沒有劍拔弩張的氣氛,天子就像是半夜無眠,想找人聊聊天。
“朕記得,第一次見到你是在長安酒肆,你們高談闊論,罵李林甫奸佞、談大唐積弊。”
“是,臣當時年輕識短,讓陛下見笑了。”
“當年你助朕攻入洛陽、除掉安祿山,朕問你為何,你說你輔佐安祿山造反是為了改變世道,結果發現錯了。這是真話嗎?”
“回陛下,是真話。”
薛白道:“但如今變了。”
嚴莊微微一滯,預感到不妙,繼續遮掩,應道:“臣變遲鈍了,也變懶了。”
薛白深深看著他,道:“朕原以為你的所作所為是為了反抗不公,漸漸看明白了,你是出於自私而已。”
“臣……不知陛下此言何意?”
“好不容易平定了天下,有人想著造福人民,你想的是牟一己之利,故而才迫害忠良,煽動士卒鬨事,不是嗎?”
“臣惶恐,臣不知這些傳言是何處來的,臣一直恪守……”
“還敢狡辯?!”
薛白突然喝了一句,當即有禁衛推門而入,且把裴奰也提了上來。
“嚴莊小人!”
裴奰一進來便對嚴莊大罵不已。
“陛下麵前你還敢否認?!若非你狼子野心,設計於我,我豈能至此地步,厚顏無恥的乞食奴、婢生子,你這等小人竟也能忝居高位,禍害生黎!”
他大概也知自己難逃一死了,乾脆一逞口舌之快,罵得頗狠。
嚴莊拜倒在薛白麵前,卻是始終一言不發。
直到裴奰指證完成,薛白問道:“嚴莊,你認罪嗎?”
“裴奰冤枉臣,懇請陛下明鑒。”
“陛下,罪臣有證據。”裴奰道:“他侵吞叛軍的繳獲,收買將領,結交胡人,種種惡行,臣皆有罪證,他逃不掉!”
嚴莊依舊不肯認罪,還反問道:“裴奰,你冤枉了顏杲卿,還要構陷我,意在何為?”
裴奰大怒,忽道:“陛下,嚴莊不肯認罪,必是為拖延時間……他結交了叛軍要造反,臣請斬殺了他震懾河北諸將。”
嚴莊臉色微變,連忙俯下頭去,道:“清者自清。”
薛白愈覺失望,揮揮手,吩咐將他們拖下去。
之所以見嚴莊,薛白並不是需要他的口供,隻是念在他出身微寒,本該支持新政,想給他一個悔過的機會。
但既然嚴莊想拖延,薛白也大可等著看看,那些河北降將們是不是真的還敢再反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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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範陽官員聽聞天子拿下了嚴莊,頓感風聲鶴唳,深怕逼反了河北將領。薛白卻是不以為意,再次微服出巡,去見了杜甫。
杜甫任河北提興學事司,在範陽城中自有偌大官署,可他空閒時卻也會跑到城外親自教導一些寒貧人家的子弟,作為一種上行下效的引導。
久而久之,人們便在燕郊蓋了個草堂供他們教學,名為“浣花草堂”。
薛白微服而來,也沒驚動旁人,這日與杜甫坐在草堂中,談的便是嚴莊之事。
“嚴莊雖受過出身貧寒的苦,卻沒想過庇護世人不再同樣受苦,可見此同情之心並非人人生而有之,需靠教導而來啊。”杜甫感慨道。
薛白笑了笑,道:“杜子美這是教書教出經驗了。”
杜甫忽眉頭一擰,道:“發生了這等大事,陛下如何還出城來?萬一嚴莊的同黨兵變,豈不危險?”
“你久在範陽,說說哪些人是嚴莊的同黨?哪些人又會兵變?”
“自是那些跋扈將領、內附胡人。”杜甫道,“河北情勢之複雜,便複雜在這些動不動便要拔刀相向的桀驁不馴者身上。”
“那朕便看看,他們敢不敢對朕拔刀相向。”
杜甫依舊不安,躊躇地要儘快送薛白入城。
薛白則安之若素,捧著茶喝著。
他沒表現出來,但心裡是有些失望的,嚴莊之事讓他意識到,在現今的大唐,並沒有那麼多人像他一樣想改變階級之間的巨大差距。
那些庶族、寒門拚了命地反抗,並不是為了改變這世道,而是為了成為高門世族,轉過頭來欺淩他人。
這讓他感到想要達成的理想遙不可及,改變來改變去,終究是什麼都沒能改變。
想著這些,薛白的目光向窗外看去,見到一個年輕人正捧著書,在教一群衣裳襤褸的孩子們讀書。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
琅琅的書聲傳來,薛白放下茶杯,問道:“那莫非是降將張忠誌的兒子?”
杜甫訝道:“陛下竟識得他?”
薛白頓覺欣慰,莞爾道:“終究是子美兄改變了大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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