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光乘上一葉扁舟,到了岸邊。
兩個粗壯的使女上前,為他解下蓑衣,接過蓑帽。
服務了他數十年的老下人,端來了煮好的茶湯。
司馬光飲下一口,茶葉苦澀的味道和薑片的辛辣,在口腔裡暈開,讓他的精神得以一振。
“相公!”一直在旁邊等待著的範祖禹,此時才拱手拜道:“京師來了消息!”
“辛卯日,已立皇太子!”
“皇第六子,延安郡王更尊諱曰:煦,立為皇太子……”
司馬光微微頷首,麵朝汴京方向,拱手拜道:“國家有後,社稷有嗣,天下幸也!”
對司馬光來說,對在這洛陽的元老重臣們來說。
當今官家,雖儼然有聖君風範,可是……卻走錯了路!
許多人早就在等待著,這位陛下宮車晏駕。
隻是沒有人說而已。
如今,這一天終於將要到來!
最重要的是——他的繼承人,才隻八歲!
八歲的太子、天子,可塑性是很強很強的。
隻要將之帶上正軌,天下事可興也!
範祖禹卻是咽了咽口水,小聲的道:“旨意,似乎有些……”
“嗯?”司馬光問道:“旨意怎麼了?”
範祖禹低下頭去,說道:“汴京消息,聖旨以皇太後殿下權同聽政,皇後殿下權同佐理軍國事!”
司馬光錯愕的抬起頭來。
“王玉禹和蔡持正瘋了嗎?”
“自古以來,何來兩宮聽政的故事?”
“我要上表言此!”司馬光當即就做了判斷。
這肯定是朝堂上的新黨大臣搞出來的!
天子臥疾,一病不起。
少主幼衝,春宮懵懂無知。
肯定是王珪、蔡確等人,誆騙了兩宮!
這個事情,他司馬光必須管!不管不行!
不止如此,司馬光還決定,寫信去許州、揚州、大名府,聯絡其他元老重臣。
甚至,還可以寫信去江寧,問問那個拗相公——王介甫,這是你指使的嗎?
範祖禹卻拉住了司馬光的袖子。
“純甫?”司馬光皺起眉頭:“可是其中有隱情?”
範祖禹點點頭。
司馬光沉吟片刻後問道:“說說看……到底怎麼回事?!”
範祖禹於是就將他得到的消息大概,和司馬光說了一遍。
司馬光聽完,滿臉的不可思議:“確定嗎?”
範祖禹點點頭:“應該是確定了!”
“若相公有所懷疑,最遲明日,汴京來的馬遞就當送來辛卯日的朝報和當日在汴京的小報了!”
司馬光深吸一口氣。
“家和萬事興……”他沉吟著、咀嚼著,然後讚歎道:“陛下真乃聖哲天子!”
隻是……
陛下既然知道這個道理,為何卻隻相信王安石和王安石提拔起來的那些新法小人?
任由他們禍亂國家,破壞祖宗製度?!
司馬光在心中搖著頭。
然後,他就看著範祖禹,問道:“純甫以為,汴京來的消息,可信否?”
範祖禹自然知道,司馬光指的是什麼?
那位春宮元良,大宋如今的皇太子殿下的種種傳說!
若是在今日之前,範祖禹大概會搖頭。
汴京傳來的消息,都是些什麼啊?
八歲的皇子,日抄佛經兩卷,送天子禦前祈禱。
不止如此,這個皇子對於禮法,還分得清楚!
為父祈禱之餘,還知道要給太母祈禱萬壽,母後祝禱千秋,祈佑母妃長樂!
這就真的是有些過了。
八歲的孩子,哪來的這樣的行動力和執行力?又哪來這樣的認知和見識?
不過,這並不妨礙,洛陽眾人在得到消息後,立刻就開始寫賀表。
天家嘛,不都是這樣好麵子?!
既然天家想吹,那麼大臣自然不會掃興!
可是,汴京來的消息,越來越誇張。
皇子篤禮好學,年僅八歲,便已通《論語》、《孝經》,仁聖之言,隨口而出,聖人教誨,銘記於心。
他甚至開始向太母求學!
太母賜春秋之義,皇子讀而通之,謹奏太母:若鄭伯擒而不殺,以仁義禮法誡於段叔,則段叔將何以對鄭伯?
消息傳到洛陽,所有人都是張大了嘴巴,然後接著回去寫賀表。
太後想要捧自己的皇孫,想要讓皇孫在天下人麵前的形象光鮮亮麗。
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範祖禹隨司馬光修資治通鑒,手中史料,車載鬥量。
相似的例子,史書上不知道有多少。
比這更誇張、更離奇的事情都有。
左右無非是當政者為了粉飾自身而刻意製造出來的虛妄。
旁的不提,本朝的天書事件,就是人儘皆知,士大夫皆以為恥。
哪怕天家現在也是能不提就不提。
但,今日從汴京傳來的消息,卻委實是叫人深思。
皇子……不,現在應該是皇太子殿下了。
這位殿下,移殿禦前後,表現出了叫人驚訝的智慧。
特彆是,麵對宰臣詢問時,能夠條理分明的說清楚他個人的意見,同時還沒有逾越任何禮法。
假如汴京那邊的消息,確實不虛。
那麼範祖禹,就不得不回過頭去審視之前那些被他認為是皇宮大內的太後、皇後,為了粉飾皇子而特意放出來的種種美化事跡。
他不得不去想——萬一……萬一,那些事情真的是皇子個人做的。
那麼,如今洛陽城中,元老賢達們,對於那位大宋元良殿下的一切揣測和想定,都得推翻重來。
想著這些,範祖禹就拱手說道:“相公,下官以為,若汴京所言種種皆為不虛,那就真是社稷之幸,國家之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