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盧瑟隻是在忍耐,在那些他的部下,他的同事,以及他無法完全信任的人麵前忍耐著,直到那個可以信任的人,直到那個最好的聽眾,出現在他麵前。
而摩根,就是那個選擇。
【……】
想到這裡,蜘蛛女皇甚至覺得有些荒唐:她從未想過,盧瑟在暗黑天使軍團和卡利班上,居然已經孤獨到了這個地步。
“抱歉……有些失態。”
已經恢複了正常的聲音傳到了摩根的耳邊,顯然,在自我情緒的調節方麵,卡利班人比摩根所見過的絕大多數人,甚至是絕大多數原體,更為出色。
【無需介懷,朋友。】
原體拍了拍盧瑟的肩膀。
【命運給予了你遺憾,而這些遺憾則讓你感到有些傷感:這再正常不過了,你是戰士,是傑出的統帥,但你也是一個人,而不是一台戰爭的機器。】
【隻要是一個生靈,就擁有為了自己的心愛之物消逝而傷感的權力:哪怕是身為基因原體的我們也同樣如此。】
【畢竟,我的父親開啟了一個屬於征服的時代,而征服總是伴隨著犧牲、榮耀、苦難與遺憾,沒有人能在戰場上全身而退,勝利的桂冠隻青睞傷痕累累的臉龐。】
【更何況……】
摩根看向了盧瑟的瞳孔:那裡有著傷感,但並非隻有傷感,事實上,一種更為龐大的情緒正占據著卡利班人的黑色眼眸,那才是他表現出了失態的主要原因。
基因原體認出來了:那是一種迷茫。
她點了點頭。
這就對了:像盧瑟這樣一位曾經手握萬千大軍的將帥,雖然也會因為物是人非而感慨,但絕不會演變到如此明顯的地步,畢竟喜怒不形於色是為將者的基本功。
隻是那種更深刻、更具體、紮根於思考甚至是觀念中的迷茫,才會讓昔日的遠東邊疆名將,成為摩根眼前的這位躊躇老者:在這一瞬間,蜘蛛女皇甚至懷疑她親手操刀的手術是不是作廢了。
【我能看出來,盧瑟,你在感到困惑:不要否認這一點,我親愛的摯友,我了解你,你一定在被某種問題所困擾著,而且你自己很難解開它們。】
【那麼,為什麼不把這些問題告訴我呢?】
“……”
盧瑟抿住了嘴唇,他的手指交叉在了一起,掛在欄杆上,夾雜著細微塵土的冷風襲擊了他的麵頰和頭發,刺骨如刀,但他依舊將視線拋在了瞭望塔的那側,不願與基因原體直視,或者袒露心聲。
摩根沒有繼續逼問,她再次沉默了下來,並等待著。
原體很清楚:如果盧瑟沒有她這位【朋友】的話,那他的很多想法都會被摁在心底,直到緩慢地發酵出不可控製的怪物,但是既然盧瑟已經擁有了她這個【朋友】,問題也就簡單了不少。
畢竟,盧瑟從不是一個會主動拒絕溝通的人。
基因原體等待了幾分鐘,直到她開始百無聊賴地觀賞起了視野中的那棟新建築:一直以被用來關押反抗者的監獄的時候,盧瑟那有些猶豫的聲音,才傳到了耳邊。
“摩根。”
【我在。】
“有時候,我會思考這麼一個問題:所有人都說,卡利班與帝國的關係,就像卡利班上的村鎮與騎士團之間的關係,是神聖且簡潔的附庸關係,是繳納與饋贈的結合,就連我也曾是這麼認為的。”
“但現在的情況是:卡利班將它的土地、它的森林、它的傳統與文化、它的村莊與城鎮,它的每一代最好的小夥子,通通都交給了人類帝國,毫無保留。”
“那麼……”
“帝國給了卡利班什麼?”
——————
【……】
【……】
好問題。
——————
【你剛剛問了一個很常見的問題,我的朋友:在銀河中,至少有二十萬個世界的居民,會在看著帝國的雙頭鷹旗發呆時,用相同的問題來自言自語。】
基因原體咧起嘴角,她沒有像某些兄弟一樣,因為這個有些叛逆的問題而勃然大怒,卻也沒有直接的回答它:蜘蛛女皇將自己的話語扭曲成了靈活的花劍,避開了最鋒利的那一部分,擊向了側麵。
效果很顯著:最起碼盧瑟已經轉回了頭,看向了摩根,在意識到他的問題並沒有引來憤怒後,卡利班人顯然也想好好聊聊。
“你知道的,摩根,我隻是……”
盧瑟搓著手,他猛的咳嗽了幾下,看起來灌進了不少狂風。
【我知道你的意思,盧瑟:在過去的那些年裡,你見證到了遠東邊疆和五百世界,見證到了銀河在最幸福的居民會是怎樣的,他們不需要出賣故鄉的森林,也不需要遺失自己的文化,隻需要保持他們的勇氣和驕傲,就可以活的很好,基利曼的馬庫拉格就是如此。】
“你的阿瓦隆也是。”
盧瑟笑著回應到。
【借你吉言。】
摩根同樣回以笑容:她很高興見到談話的氛圍再次輕鬆了起來。
卡利班人舔了舔嘴唇。
“你說得對,摩根:在見到了五百世界和遠東邊疆之後,當我看到卡利班上的這些變化時,雖然在理性上,我知道這些泰拉人的舉動是合理的,但是在感性上,我依舊無法說服我自己。”
“我甚至無法敵視那些隱藏在卡利班的荒野地帶,與帝國秩序為敵的反叛者們:我知道,他們的舉動對於大局有害,我也知道,他們的領袖階層魚龍混雜,但是我同樣清楚,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隻是為了不想失去自己的家園而戰,隻是為了那些在他們小時候還是常識,現在卻變為廢墟的一切而戰。”
“我無法與他們為敵,因為我的劍曾經為了保護他們而揮舞,那隻不過是四十年前的事情,他們中甚至有人還記得我的臉,能念出我的名字:我怎麼能與他們為敵。”
盧瑟的步履沉重,他緩緩地走到了塔樓一側的石階上,在光線與陰影的交彙中,坐了下來,基因原體則是倚靠在了牆上,她仔細地聆聽著每一句話,沉默地思考。
【你覺得,加入帝國並沒有讓卡利班變得更好?】
盧瑟吐出了一串苦笑。
“我怎麼想無關緊要,畢竟我隻是一個騎士,最大的夢想也不過是死在戰場上,在銘記英雄的殿堂中有自己的一席之地,能夠被吟遊詩人在那些小酒館中提及兩句,換得短暫的歡呼:在我剛剛成為一名騎士的時候,這就是我的夢想。”
“現在也是。”
“但是你要知道,摩根,我怎麼樣都不要緊,在見證了如此多的殺戮和戰爭後,哪怕讓我在卡利班上終老,我也無話可說:但是那些卡利班人呢?但是那些不得不遷入到所謂的生態建築裡的村民呢?他們又會怎麼想?他們又會因為眼前的種種現狀,對帝國、對軍團、甚至對莊森,有什麼看法?”
“他們要怎麼和他們的下一輩訴說:曾經的英雄莊森,帶來了帝皇與帝國,於是我們失去了祖祖輩輩的村莊和森林,失去了乾淨的水源和新鮮的空氣,開始在巢都中食用乾澀的定製食品,循環水和濃黑的煙霧,以擁抱新的生活?”
“我可以欺騙自己,但我欺騙不了所有人。”
“帝國的到來,並沒有讓卡利班變得更好:除了暴力,我看不到卡利班人會臣服於帝國的理由,但如果我們隻能用暴力,而不是互相尊重的契約,來統治這片土地,我們還算是騎士麼?”
“莊森還算是騎士麼?”
“這與他最初的理想,豈不是大相徑庭麼:暴力再次橫行在了卡利班的土地上,卡利班人依舊不能在文明與安逸中活著,隻是這次,巨獸變了個模樣而已。”
盧瑟的話語是一大段苦味的譏諷與反問,夾雜著自問自答、自我嘲笑與蒼白的滑稽,他一口氣將它們吐了出來,便倚靠在牆上,沉重地呼吸著,用雙手的老繭遮住了他麻木的臉龐。
摩根看著他,又抬頭看了看瞭望塔的欄杆。
狂風依然在拍擊著這些古老的牆麵,卻遮掩不住那些鋼鐵巨獸的轟鳴:它們正在鏟平山脈、挖掘隧道、將高地變為平原。
【你知道麼,盧瑟。】
蜘蛛女皇開口了,那是極為罕見的諷刺語氣。
【在帝國的宣言中,在帝皇的意誌中,從來都沒有許諾過我們這代人的幸福:帝皇發誓會將散亂的人類團結在一起,發誓會將異形的國度逐個摧毀,發誓將重奪人類昔日的榮光,締造更大的輝煌。】
【但他從未說過,他麾下的世界會變得更好,他許諾的隻有帝國的武力保護,隻有遠征的榮耀和光明的未來,而不是每一片土地的古老傳統是否還能保存,而不是每一個家庭是否還能幸福:那根本就不是他的職責,他也管不過來。】
“……”
“可是你……”
【可是我的遠東邊疆,還是基利曼的五百世界,卻不同?】
摩根笑了起來。
【你看的太淺了,盧瑟。】
【無論是我,還是基利曼,我們都擁有著一定的運氣:當然,基利曼的運氣更好,這讓我們的母星有著更高的發育條件。】
【當然,最重要的是,我們擁有著這種意識,去完善與發展母星的狀況,去聆聽子民們的聲音,並將其視做愛好和責任:雖然這麼說有些過於英雄史觀了,但我還是要告訴你,盧瑟。】
【在帝國的眼裡,卡利班從來都不是卡利班人的家園。】
【而且基因原體的母星,是暗黑天使軍團的家園世界:這,才是卡利班在帝國眼中的定位。】
【這種定位則是決定了:如果想讓卡利班保持你心中那個更好的樣子,那你的目光就不應該集中在這些泰拉的官僚,和他們帶來的破銅爛鐵身上,他們隻是事情的結果而已,不是原因。】
【聽著,盧瑟。】
【隻有一個人,可以改變與扭轉卡利班現在的局麵。】
【隻有一個人,擁有著對於這個世界的絕對話語權。】
【隻有一個人,可以解開你心中的無數困惑與問題。】
【你知道那個人是誰。】
【卡利班是他的世界。】
【不是麼?】
“……”
盧瑟沉默著。
摩根走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語氣低沉且真摯。
基因原體感受到了一種來自於血脈之中的召喚:那顆在亞空間中橫行無忌的冰冷太陽,已經跟隨著祂的戰艦一起,出現在了卡利班星係的邊緣。
帝皇來了。
現在,對於基因原體來說,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迎接這位人類之主,將三件神器:無論它們在不在摩根手中,都徹底地交給她的這位基因之父。
而至於盧瑟……
摩根看著他,說出了最後的幾句話:源自於內心的話。
【找個時間,我的朋友,和莊森好好談一談。】
【你們需要好好談一談,坐下來,聆聽對方的聲音。】
【相信我:這沒那麼困難。】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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