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宋舉人被引領著,離開繁華的街道,走到隔壁一條清冷街巷時,看見了車廂裡慵懶半靠半躺的趙都安。
馬車就安靜地停在石板路上。
擋風的車簾大大掀起來,趙都安手中還在翻看幾冊正陽先生注解的儒家書冊,這會放下書本,露出微笑:
“宋老先生,彆來無恙啊。”
在看到這位有“小閻王”之稱的女帝紅人瞬間,年約五旬的宋舉人渾身一顫,心頭那股熱血,一下涼了半截。
就好似隆冬時節,給人剝光了衣衫,兜頭潑下一桶水。
他嘴唇開合,略顯囁嚅道:“趙欽差……”
趙都安一抬手,笑道:
“莫要叫差了,本官回京後,就早不是欽差。唔,我走之後,太倉可好?”
宋舉人這才醒轉,鎮定了下精神,開始講述後續。
倒也沒太多稀奇,趙都安當初離開後,知府孫孝準掌控全局。
對其他參與銀礦案的犯人逐一審問,並逐步深挖,整個府衙大牢一時間人滿為患。
宋舉人身為涉案人之一,也被孫孝準叫去問了幾次話,雖都全須全尾回來,但宋舉人卻親眼目睹,府城裡好幾家比宋家莊底蘊更深的家族,都給知府打入大牢,抄沒家產。
這給安穩了大半輩子的老舉人造成了極大衝擊。
之後,便是恩師正陽途徑太倉,他前往護送。
稀裡糊塗進了城,也得知了高廉與王楚生的死訊。
“一切安穩就好,”趙都安點了點頭,一副與故人閒話家常的姿態,突地話鋒一轉,道:
“聽聞你追隨正陽先生入京,這是剛從國子監回來?”
宋舉人憑空矮了一截,硬著頭皮點頭:
“恩師入京,作為弟子,理應服其勞……”
他很慌!
雖有“正陽學派”這個身份護持,但見識過趙都安手段的他明白,這位想摁死自己,不費吹灰之力。
“嗬嗬,不必緊張,”趙都安點破他心思般道:
“正陽先生此來,雖向朝廷下了戰書,但本官雖是武人,卻素來對有學問的讀書人很是尊敬,正陽先生大名,也是如雷貫耳。
本想著親自去拜會,但終歸不便,嗬,偶見宋舉人你在這邊,正好,本官讀書有些疑惑,可否請舉人解惑?”
他晃了晃手裡,正陽先生的代表作《六書章句集注》。
宋舉人怔了下,這位閻王爺截住自己,就為了請教學問?
“老朽才疏學淺,不知趙大人有何疑惑?”
趙都安笑問道:
“何為正學?讀書人為學為人當以何為正途?”
就這?宋舉人詫異,這個問題,恰是四天後的論學主題,他自然滾瓜爛熟,說道:
“聖人有雲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乃為德行。格物者,應當是窮究事物道理,致使知性通達至極之意……”
身為正陽弟子,這套理論,自是正陽學派的典型觀念,也是大虞朝儒學界較為正統的理論。
所謂的“匡扶正學”,並非標新立異,本就是溯本追源,重新將這套理論拿出來。
趙都安露出恍然模樣,旋即又愁眉苦臉道:
“本官看這書上,也是這般說的。但前些日子,卻又聽了個彆樣的說辭,與這書本衝突,故而迷惑不解。”
宋舉人好奇道:“敢問大人聽了什麼說辭?”
趙都安淡淡道:
“哦,大抵是什麼‘心即理’,‘致良知’,‘知行合一’之類的話。”
見趙都安沒有殺害他的意圖,談話又進入了自己最熟悉的領域,宋舉人也放鬆了許多,聞言不禁笑道:
“此等說法,著實……新穎。”
他刻意用了“新穎”這個中性詞,心中卻是不屑的。
世上有太多讀書人,標新立異,喜歡搞一些新詞,乍一聽玄乎的話,為的無非是彰顯自身,以求名聲。
宋舉人讀書數十年,對這種事見慣了,本能地看低,認為又是什麼狂生故作怪異言語,以博人眼球。
但礙於趙都安身份,不好貶低罷了。
“趙大人,老朽隻能說,以我讀書多年所見,卻不曾聽聞聖人說過類似的話。”他委婉地道。
“這樣啊。”趙都安有些失望,笑道:
“本官知道了,嗬嗬,我還有事,便先走了。”
“呃……不敢耽擱大人時間。”宋舉人拱手,目送馬車轆轆遠去。
……
等確定車馬離開,他茫然地站在原地,擰緊眉頭,總覺得古怪的很。
是自己多想了?
難道,人家就真的隻是偶遇自己,閒聊幾句?
是了,自己一個地方上的小舉人,又算的了什麼,值得女帝寵臣專門針對?
這樣一想,他也眉頭舒展,放下心來,邁步往回走,隻是走了幾十步,又再次擰緊了眉頭:
“心即理,致良知,知行合一……”
“這話……似乎……”
初聽時隻以為是妄言,但此刻琢磨,卻有如十年老茶,漸漸氤氳出滋味來。
宋舉人想著這句話,不知不覺,走回了下榻的客棧。
正陽學派一百多名弟子入城,一座客棧自然住不下,故而,是分散成好幾個客棧居住。
宋舉人沒能與恩師住在一起,隻與幾位師兄弟,選了同一家住。
他迷迷糊糊上了樓,忽然一側房門打開,他不慎與之相撞。
“啊,宋師弟,你可撞到了?傷了沒有?”
屋中走出的,赫然是一名氣度神采不凡的中年人,約莫三四十歲,卻叫更年長的宋舉人師弟。
此人名為陸成,乃是正陽先生得意門生之一,是一眾弟子的“師兄”,也是正陽學派中,真正得到了“真傳”的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