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賤的國公……
片片鵝毛雪散落在眾人身上,趙都安平靜吐出這句話後,整個宅子瞬間安靜了下。
寂靜無聲。
曹茂臉上的胡須應激般撐開,猶如一頭刺蝟,他臉上有了片刻的怔然,似乎難以置信,繼而,眼神中的怒火近乎噴湧而出,從牙縫中擠出一句:
“你說……什麼?”
趙都安故作茫然,微笑道:
“本官稱讚安國公這一把好劍,國公是沒聽清麼?”
曹茂胸膛起伏,他垂在袖管中的雙拳嘎吱作響,閉上了眼睛。
片刻後,他再次睜開雙眼,眼神已經變得平靜下來。
他懷疑趙都安是在故意激怒他,尤其在這個敏感的關口。
若這裡是拒北城,敢與他這樣說話的人,準保活不過下一刻鐘,可惜,這裡不是。
所以,他選擇忍下。
“好,很好,”曹茂緩緩說,他抬起右手,指著院中大批官差,劃了一個半圓,神情冷漠:“這又是什麼意思?”
趙都安笑道:
“國公莫要誤會,隻是我們詔衙接到消息,說這幾日疑似有人乾涉司法,給城中不少衙門下令。
詔衙有監察百官之責,本官得知後順藤摸瓜,不想線索卻指向了安國公府上,今日來此,隻是問話,不想底下人回錯了意,竟鬨成這般。”
乾涉司法……曹茂麵皮抖了抖,心說你大可以將“胡說八道”四個字印在臉上。
說得仿佛,給各大衙門打招呼,下私人命令的人不是你一樣。
“此事與本公無關,趙緝司另尋他處吧。”曹茂平靜說道。
趙都安卻搖了搖頭,認真說道:
“案子不是這樣辦的,國公不請我進堂中坐坐麼?”
曹茂沉默了下,轉身便往後堂走,曹克敵緊隨其後。
“大人……”錢可柔投以詢問眼神,卻見趙都安輕輕搖頭,他環視眾手下,道:
“伱們且在這裡守著,一切按計劃行事。”
拋下這句,他邁步跟在父子二人身後,國公府上其餘人給錦衣們盯著,也不敢動。
……
後堂。
曹茂邁步進入房間,麵無表情地坐在主位上,曹克敵站在其身旁,並不落座。
父子二人盯著獨自進門的趙都安,後者進門後,也不關門。
外頭飄著鵝毛大雪,他就讓雙扇門敞開著,自來熟一般,將一把椅子拖曳出來,就堂而皇之擺在後堂中央,而後施施然翹起二郎腿坐下。
臉上還帶著笑:“國公待客,都不給些茶水的麼?”
廢話,丫鬟都給你的人控製住了,莫非還要本公給你斟茶?
曹茂太陽穴一突一突的,冷聲說道:
“有什麼要問的,快些說完,然後滾出去。”
趙都安笑了笑,也不惱火,他伸手摸了摸“上衣口袋”位置,才想起來穿的是古裝,心中大為遺憾,心想這一幕,掏出紙筆做筆錄才比較符合畫麵感。
搖了搖頭,他忽然盯著安國公的鬢角道:
“國公今年多少歲了?”
曹茂盯著他:“這與你有何乾?”
趙都安無辜道:
“莫要脾氣這麼衝嘛,本官對安國公仰慕已久,之前也聽人提及,國公深受先帝信賴,在拒北城坐鎮多年,若按大虞的朝的律法,軍中將領是有領兵年限的,但國公卻並未遵循。”
曹茂越聽越不對勁,他粗暴打斷:
“你到底想說什麼?”
法令紋深重的老國公眼神幽冷:
“你若來問什麼案子,便問。若是替什麼人來傳話,便傳,本公在軍中多年,不懂也不願懂你們京官那一套虛虛實實的話術,更懶得繞彎子,要麼,有話直說,要麼……克敵,準備送客!”
還是個急性子……趙都安無奈地笑笑,輕輕歎了口氣:
“本想與國公彼此體麵些……罷了,本官今日來此,唯有一言以勸,國公今日上朝,也該目睹滿朝文武已換了許多新麵孔。
正所謂時移勢遷,陛下體恤國公年邁,有意請國公留在京中安享晚年,至於北邊的兵權,該交給年輕人,也就該鬆手,您說對不對?”
收兵權!
這一刻,饒是心中已經有所準備,但端坐太師椅中的安國公依舊心神俱震。
終於……還是來了!
曹茂當然知道,女帝皇位穩固後,會逐步收回兵權,將兵馬委任給女帝新提攜出的將領。
可這一天,來的比他預想中快了太多。
哪怕之前在金鑾殿上,他已經確認女帝要對自己動手,可如此直接上門要他交出兵權,仍舊簡單粗暴的,令他有了片刻的失神。
她……怎麼敢?她的底氣又在何處?
短短一年功夫,京城怎的就變得如此陌生?
曹茂有些想不明白。
趙都安身體後仰,靠坐於椅背,雙手交疊,眼神誠懇:“原本不想將話說的這樣直接,但國公既想開門見山,也隻好如您所願。”
曹茂聲音略顯沙啞,神色異常平靜:
“若本公不願呢?”
趙都安盯著他,一言不發,片刻後才輕輕搖頭,似麵對冥頑不靈的囚犯:
“國公戎馬一生,該是聰明人,聰明人知曉進退。
如今浪十八一案行將重審,但如何審,審到何種程度,選擇權不在我,也不在陛下手中,而在國公你。”
他沒有將話說透,但曹國公哪裡還聽不明白?
若他配合交出兵權,女帝還願意給他一個相對體麵的結局。
可若他不願,這起引起軒然大波的陳年舊案,就將令他這位國公,徹底遺臭萬年。
隻要願意往深挖,這起案子足以牽扯出整個曹家上下諸多罪名,到時候,諸多罪行大白於天下,整個安國公府都將被這場大案葬送掉。
曹茂恍然大悟,他終於明白,金鑾殿上女帝搞出那一處戲碼的全部用意。
不隻是籠絡軍心,也是作為籌碼拿捏他,輕判,重判,兩種判罰結果,隻看他如何選。
然而曹茂卻搖了搖頭,他忽然略帶嗤笑地俯瞰趙都安:
“你可知,勳貴何以為勳貴?我這安國公的頭銜,又如何一代代安穩至今?
不,你這種新貴不知,陛下登基尚淺,看來也了解不深,想廢掉我?先帝都不曾做成,你們就覺得可以?”
趙都安眼神帶著憐憫:
“曹國公不會想告訴我說,京中的勳貴們會幫你吧。”
曹茂不語。
趙都安歎了口氣,有些頭疼地說:
“是啊,你當然會這樣想,莫說勳貴,便是那些地方的世族,也知道彼此結親,聯盟,以自保的道理。但曹國公你不會真以為,這種關係多麼牢不可破吧。”
曹茂一言不發。
恰在這時,敞開的房門外,飄著飛雪的庭院前頭,傳來喧囂。
趙都安沒有起身,隻在椅子上轉會頭去,笑著道:
“人來了。”
什麼人?
曹茂父子抬頭,視線越過趙某人,越過飄散的鵝毛雪,望見一個拄著龍頭拐杖,鬢發蒼白如雪,雖瘦削卻裹著名貴華服的老人緩緩走來。
身旁有一名女子攙扶。
京城絕大多數人,並不認識此人。
然而卻沒有人會忽視,老人腰間的紫金禦賜腰帶,其上鑲嵌足足十八枚玉。
曹茂驚愕站起身,失聲道:“陳國公?!”
又是一位國公!
卻是一位地位極為特殊的國公爺,並不掌控兵權,甚至家族中掌實權者都不多。在京城極為低調,幾乎已是凋零的貴族。
正因太過低調,所以哪怕趙都安在京中鬨騰了一年,卻都還是第一次見到這位特殊的國公。
陳國公聲名鼎盛時,還在先帝幼年時,趙都安並不了解此人過往,但卻知道,其在勳貴圈中威望極高。
雖說所有人都知道,隻要等這位已經壽命無多的老國公死去,陳國公府就將徹底從勳貴行列跌落。
但同樣的,隻要其還活著,哪怕是沒駕崩的老皇帝,都要對其尊敬有加。
亦是維係整個勳貴集團的靈魂人物。
“您怎麼來了?”曹茂心中生出不妙預感。
垂垂老矣,已經大半隻腳邁入棺材,卻還吊著一口氣,早已不理會世俗的陳國公走到門口。
他滿是褶皺斑點的臉上,一雙渾濁的眼珠盯著曹茂,語氣很輕地說出了第一句話:
“湯達人前幾日找到了老夫。”
曹茂心頭一顫,張了張嘴:“他又詆毀我?”
陳國公緩緩搖頭,眼神複雜地看了雖已年老,卻相較自己年輕太多的曹國公,說出了第二句話:
“他與老夫說了趙師雄不曾回京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