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黃昏時刻,事態發展大出意外。
寶珠氣血充沛,身強體壯,換上乾衣在牛車裡睡了個午覺就好了,參與玩兒水的三個人誰都沒事,獨獨楊行簡開始渾身發冷,頭昏腦脹,不停打擺子。
好不容易挨到靈寶縣縣城,已經起病發燒,一行人剛找到客棧定下房間,他就一頭從牛車上倒栽下來,奄奄一息爬不起來。
韋訓隻能雙臂打橫把他抱起來,將弱不禁風的主簿一路送進房間,冷著臉放在床榻上。
楊行簡燒得雙眼迷離,以為自己大限將至,望著寶珠淚流不止,不停告罪:“老臣擅稱公主之父,大逆不道,僭越至極,看來隻能以死贖罪了。隻是沒能完成韶王重托,此去幽州千裡迢迢,公主孤身一人,我死不瞑目呀……”
寶珠憐惜他病中仍然不忘職責,坐在床邊,握著他的手安慰:“主簿何來此言,不過是偶染風寒而已,吃上兩副藥休息幾天就大好了。”
楊行簡哀聲哭道:“公主不用安慰老臣了,老臣心裡明白得很,福壽已然折損,無法彌補,如今要留一首絕命詩,懇請公主記錄下來轉交我家人。”
接著詩興大發,開始念誦:“此去幽州萬裡路,榮辱無求任君評……”
寶珠立刻打斷他的詩情,溫言道:“任君評三個字有待推敲,還能寫得更好些,來日方長,主簿不要著急,慢慢構思,以後有的是絕妙靈感。”伸手一探,摸著他額頭滾燙,知道是燒迷糊了。
師兄弟倆站在門口旁觀這兩人對答,十三郎瞧著寶珠安慰楊行簡,他從未受過這般溫柔對待,極是羨慕,低聲對韋訓說:“要不是大師兄無故出手傷人,那會兒你病倒時,她也會這樣握著你的手,摸摸頭,跟你說些好聽的話兒。”語氣中很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怨懟。
再被師弟翻出那件懊悔至極的事,韋訓強忍著踹他的衝動,心中又是惱恨又是嫉妒,隻想趁著楊行簡大病迷糊,把他這把山羊胡子全都剃下來,粘到城隍老爺泥塑的臉上。
又惡狠狠地對十三郎說:“不然我現在就打斷你幾根骨頭,你也躺下試一試?”
安頓好楊行簡,寶珠立刻命店主請來縣城最好的大夫,診治後確認隻是普通風寒,但老楊過去兩個月以來旅途顛簸,不是受到某人惡整折磨,就是在盜珠殺人案中提心吊膽,殫精竭慮之下身體虛弱,才導致風寒入骨,顯得病情極重。
大夫開了藥方,寶珠吩咐店家去抓藥熬煮,又臨時雇了個耳背的老仆照顧他飲食起居,安排的非常妥當。
韋訓師兄弟都想,這樣一個被千萬人捧著長大的嬌貴公主,理應驕橫跋扈目中無人,她確實很擅長指使人,卻也同樣擅長關心照料人。
第二天,一場淅淅瀝瀝的秋雨灑下,雨勢不大,卻讓路途泥濘不堪,加上楊行簡的病需要躺著慢慢休養,一行人隻能暫時住在客棧之中,等待著人病愈天放晴。
寶珠閒來無事,把十三郎喊進屋裡來搭把手,幫她捉發梳頭。十三郎可不想攬這難事,竭力婉拒:“小僧雖年幼,卻是男子,又是出家人,不宜觸碰九娘膚發。”
寶珠不屑地哼了一聲,道:“你還沒行過冠禮,怎麼敢稱男兒?沒受過具足戒也算不得什麼正經和尚,等你身高長到跟我一般齊時再來說男女大防!”
小沙彌躲懶不成,隻好擼起袖子擦乾淨手,去幫寶珠捉發。
捧著緞子似的烏亮發絲,他忍不住感慨:“九娘這頭發也太好了,沉得垂手,剪掉後能賣上十幾貫錢呢。”
寶珠一聽,吃驚不已:“怎麼,你們還能把人拆開了賣?”
十三郎笑道:“能整賣,當然就能零賣。頭發能賣,牙齒也能賣,有漂亮文身的皮膚也可以賣,甚至有人說:熱熱的人頭頸血蘸著蒸餅吃可以治咳嗽,狗脊嶺的劊子手私下裡都吃這碗飯。”
寶珠驚疑不定,摸著自己修長的頸子,心想今後無論多麼囊中羞澀,境況窘迫至極,她也絕不會賣掉這頭從小珍視到大的漂亮長發。
有十三郎搭手,她總算能把發髻梳起來,隻是兩個人都沒學過梳頭技能,這望仙髻怎麼看都有些歪扭,沒有飄逸輕靈之感,不甚美觀。
十三郎安慰她說:“我聽彆人說歪著的叫墜馬髻,還是故意梳成歪的呢。”
寶珠憤憤地說:“我是練騎射功夫的人,從來不梳墜馬髻,太不吉利。”
怎麼勸她都不滿意,十三郎一籌莫展,隻能說:“要不是避嫌,實在應該叫大師兄來幫你梳。師門中的師兄師姐再沒有比他更聰明手更巧的了,哪怕是從沒乾過的活計,他旁觀看一會兒就學會了,上手練一遍,乾得比教人師傅還要好。”
寶珠慍怒道:“不可能的事就不要提了!我從沒聽過男人能乾簪娘的活兒。”
十三郎見她不信,也就不再多說什麼。
寶珠繼續攬鏡自照,越看越不滿意,又覺得是因為鏡麵渾濁看不清導致,站起來跑去韋訓師兄弟屋裡,想派他拿出去找個磨鏡人給重新磨亮。
韋訓嘴裡痛快答應著,但沒起身過來接,寶珠見他手裡拿著針線,正在低頭專心致誌地縫補,訝異地走過去看了一眼,卻見他手頭的料子花色極是熟悉,牙白底上纈印鬱金色團花紋樣,竟是她在下圭縣爬牆撕破的胡服,當即大驚失色。
第一驚是她貼身穿過的衣物被他捏在手裡擺弄,很是難為情;第二驚則是因為他運針如飛,縫補的針腳勻淨細密,竟然比她這個專門學過女紅的人做的活兒還要好,慚愧之下又有些無名惱火。
就算身為天下最尊貴的公主,也照樣要從小學習女紅,她生性活潑坐不住,有這方寸間雕琢的功夫,不如出去騎馬擊鞠玩樂,因此針線上一直學得稀鬆平常,有什麼重要場合要用,都推給心腹女官代為捉刀,不免時常心虛。因此韋訓這手漂亮針線更讓她覺得酸溜溜的妒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