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珠一言既出,語驚四座,龐良驥立刻起身下拜,命店主撤掉桌上所有舊酒菜,讓他們重做一桌新的換上,盛邀她來指點。
寶珠也不謙讓,入座之後,拿過龐良驥遞上的一遝紙一一查看,十六首婚禮用的詩詞竟然有四首有問題的,她不禁納悶這代筆的教書先生是不是和龐家有仇。
《和春深二十首》不是什麼淫詩豔曲,乃是香山居士白居易的大作,裡麵有許多美好的句子,有執政家、方鎮家、刺史家、學士家、禦史家、隱士家、經業家、嫁女家、娶婦家,二十戶不同的人家之中,他非得挑了這一句妓女家來抄襲,真是夠歹毒的。
甚至還有一句“舜耕餘草木,禹鑿舊山川”,這是翰林學士張仲素擔任某場婚禮的儐相時,為了譏諷新娘乃是再嫁女而寫的,明著用舜、禹二帝讚美女方血統高貴出身不凡,暗地裡卻用“餘草木”“舊山川”等語,諷刺女子改嫁不守貞操、不合儒家禮法。
寶珠給他講得清楚明白,龐良驥登時氣得雙手發抖,這就想去把那代筆人的授業館給砸個稀爛,罵道:“我們這些粗人是聽不出門道,可我嶽丈家世代讀書,隻怕出口就惹大禍了!”
韋訓冷笑一聲,對他說:“老六,你這婚禮還沒開始,鬨婚的人暗地裡就已經動手了,這紙筆上的陰險暗器,咱們幾個誰也防不住。”
霍七郎建議道:“你著急用,要不請九娘給你寫幾首新的?”
寶珠說:“我不會寫詩,我家也都是找人代筆呢。”
她這話倒並非謙辭,大唐皇室和貴族們非常喜歡詩詞,上至祭祀婚喪、下到宴飲玩樂,哪裡都缺不了詩的點綴,但那終究隻是一種風雅的無形玩物,除非個人有特彆愛好,也沒哪個皇室子弟專門去學習寫詩,更喜歡以上位者的身份來欣賞品評,笑看詩人們為了拔得頭籌絞儘腦汁,拈斷胡須。
如有各種場合需要詩詞讚美,自然有禦用詩人奉詔創作。當然,不管是禦用詩人,還是在野詩人,誰都不敢用這種下作手段侮辱皇室。
寶珠說:“既然都是請代筆,你不如直接用現成的名家詩詞,與這些低劣句子有雲泥之彆,而且保證不會出錯。”
龐良驥心急如焚地說:“可我不知道有哪些名家詩詞專門寫催妝、卻扇的,求九娘子仔細說說!”又轉身一迭聲催促總管,“龐叔!快快快!快去備下筆墨紙硯!”
這“疾風太保”的腿雖然廢了,性子卻依然跟原來的江湖外號一樣著急,當即在酒席旁邊擺了一張方桌,鋪上池州澄心堂紙,以易州鬆煙墨在端州紫石硯上碾磨,提起宣州諸葛筆,濃濃沾飽了墨汁,恭恭敬敬遞給寶珠。
寶珠心想她跟這暴發戶家沒有任何恩怨關係,自恃矜貴,不願賜墨,淡淡地說:“我隻念給你聽聽,你去找彆人寫。”
龐良驥痛快地說:“那我自己寫,你念得慢點兒啊,有些字我得想一想呢。”
寶珠當即念了十來首著名才子寫的催妝詩和卻扇詩,龐良驥認認真真抄錄,寶珠往紙上瞥了一眼,滿臉嫌棄:“你這手字寫得可真爛,浪費了這些筆墨。”
龐良驥卻不以為然,得意滿滿地道:“這已是江湖頂尖水準了,當年還有人叫我武林探花郎呢。”
霍七郎羨慕地插嘴:“他家裡有錢,從小請得起西席。”
寶珠一愣,登時想起韋訓說過江湖中人大部分人都不識字,包括他自己也隻能讀不能寫,相較之下,這渾身冒傻氣的公子哥倒是成拔尖兒了。
與此相反,大唐最頂尖的文人墨客,則幾乎人人都向往江湖俠客瀟灑肆意的生活,李太白等甚至天天腰佩長劍到處閒逛,以任俠自居。寶珠想到這兩個從不交涉的階層,雖然有心互相奔赴,卻誰也挨不著誰,有種錯位的好笑意味。
龐良驥一直以為寶珠同是江湖中人,危難之時俠女願意出手襄助,心裡很是感佩,說:“我龐家有幾座礦山,在玉城已算是頗有資財,你文采這樣厲害,竟然能防得住紙筆中的暗器,家裡該是多麼有錢啊!”
這憨氣十足的話一出口,寶珠嗬嗬了兩聲,轉頭看見韋訓已經趴在桌上,把頭埋在雙臂之間,無聲無息笑得渾身發抖。
把這些名家詞句全都抄錄下來,龐良驥突然發現自己麵臨一個新難題,忍不住大聲哀嚎:“隻有三天了!我根本背不下來啊!”
於是眾人的眼神又不由自主全都投向寶珠,仿佛她有這般通天的能耐,可以讓龐公子瞬間打通任督二脈背下婚禮詩詞似的。
甚至連龐家總管都滿臉期盼,卑微地祈求道:“我家小郎用了一個多月才把之前那幾首背個七七八八,這從頭開始,該如何是好!求小娘子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幫幫我家小郎!”